我站在老宅院门口时,暮色正漫过青瓦屋檐。门环上的铜绿被岁月磨得发亮,像块凝固的琥珀,锁着三十年前的风。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门轴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混着潮湿的木料香涌出来——是老家的味道,桂花香混着灶膛里松枝的烟火气,还有母亲晒过的棉絮在阳光里发酵的暖。
推开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还在老位置,桌面的裂纹里嵌着半枚茶渍,是我十岁那年打翻茶盏留下的。墙角的腌菜坛还在,陶瓮上蒙着的粗布落了薄灰,掀开时,酸豆角的香气突然撞进鼻腔,恍惚看见母亲弯着腰,蓝布围裙兜着新摘的豇豆,说:"小满要到了,该腌第一坛酸豆角。"
可母亲已经不在这里了。三年前,她在医院握着我的手,说:"等我好了,跟我回老屋住几天吧,灶膛里的柴火都劈好了。"我望着她插满针管的手背,喉咙发紧:"妈,我现在就买票,明天就......"她摇头,指腹蹭过我眼角:"你忙,妈不打扰。"
此刻,我蹲在灶前,往灶膛里塞松枝。火星子噼啪跳着,映得墙上的老照片暖融融的。那是张全家福,照于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母亲扎着蓝布头巾,我和妹妹挤在她两边,身后是老桂树——那棵比祖父年纪还大的桂树,正开得金灿灿的,花瓣落在母亲肩头,像撒了把星星。
"小棠回来啦?"
身后传来颤巍巍的唤声。我转身,看见母亲扶着门框,银发在风里飘成一片雪。她的蓝布衫还是当年模样,前襟沾着几点面粉,大概是刚揉完馒头。我忙起身扶她:"母亲,您怎么来了?"她颤巍巍摸出个油纸包:"听说你回来,给你带了新晒的芝麻糖,你小时候最馋这个。"
母亲的手比去年更瘦了,指节像老树根似的凸起。我接过油纸包,甜香裹着芝麻的焦香涌出来,和记忆里的味道分毫不差。三十年前,我总蹲在母亲的灶前,看她把芝麻倒进铁锅,小火慢慢炒,"噼啪"响得像放小鞭炮。她总说:"小棠要乖,等芝麻糖做好了,给母亲捶捶背。"可如今,母亲的背早驼成了弓,我却连给她捶背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母亲,您怎么一个人过?"我扶她坐在八仙桌旁,给她倒了杯茶。
"你王婶前年走了,李叔搬到城里带孙子了。"她捧着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这村子啊,一年比一年空。前儿我去后山砍柴,看见老陈家的老屋塌了半面墙,野藤都爬到房梁上了。"她忽然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像星子,"小棠,你说这老屋,是不是也在等什么人?"
我喉咙发哽,说不出话。窗外的桂树沙沙响,有花瓣飘进来,落在母亲的白发上。我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黄昏,我和母亲在桂树下捡花。她教我辨认金桂和银桂,说金桂甜,银桂香。我问:"母亲,要是我以后去了很远的地方,还能回来捡桂花吗?"她拍着我的背笑:"傻囡囡,根在这儿,走多远都要回来的。"
可有些根,终究是被时代的浪潮拔起了。
根叔就是其中一个。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总在晒谷场追着蜻蜓跑。后来他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一对龙凤胎。为了供孩子读书,他跟着同乡去了广东,在电子厂打工。头几年还每年春节回来,后来渐渐变成两三年一次。去年春节,我在城里超市遇见他,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提着给儿子买的变形金刚。我问他:"根叔,今年回老家吗?"他搓着手笑:"回,怎么不回?儿子说要带女朋友回来,得把老屋收拾收拾。"可直到现在,他的老屋依然锁着,门环上的铜绿比去年更厚了。
暮色渐浓时,我翻出母亲的木箱。樟木香裹着旧时光涌出来,箱底压着件蓝布围裙,针脚细密,前襟绣着朵小桂花——那是母亲嫁过来时的陪嫁。箱子里还有个红布包,打开是枚银镯子,内侧刻着"陈门杨氏",是外婆传给母亲的。最底下是沓信纸,最上面那封的日期是2015年,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小棠,妈在医院检查,说是早期胃炎,不碍事。你工作忙,别回来。"
我的手指在发抖。那年我正在上海加班,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住院,我请了假连夜赶回去。推开病房门时,母亲正靠在床头啃馒头,见我进来慌忙把馒头藏到身后,笑着说:"医生说要清淡饮食,妈煮了粥,等你一起喝。"后来才知道,她怕影响我工作,把诊断书藏在枕头底下,每天只吃白粥就咸菜。
还有去年冬天,我在深圳出差,接到妹妹电话:"姐,妈摔了一跤,股骨骨折。"我买了最早的机票赶回去,到医院时母亲已经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疼得直冒汗,见我就说:"你怎么回来了?耽误工作了吧?"妹妹红着眼说:"妈为了给你省钱,非要去菜市场捡纸箱,滑了一跤......"
此刻,这些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淹得我喘不过气。我捧着母亲的银镯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总把镯子放在我枕边,说:"这是外婆传给妈的,等妈老了,传给你。"可现在,镯子还在,母亲却老了,老得连给我传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夜色完全降临时,我坐在桂树下。月光透过枝桠洒下来,像落了满地碎银。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还有谁家的电视声,忽远忽近。风掠过桂树,落英缤纷,我伸手去接,花瓣却从指缝间溜走,像极了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妹妹发来的消息:"姐,明天我还要上班,就不陪你住了。你拍几张老屋的照片发我就行。"我望着屏幕上的对话框,突然觉得喉咙里堵着团棉花。老屋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光,她说像撒了把星星在地上。
我起身关窗,看见院角的老井。井沿的青苔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井水依然清冽,倒映着月亮。小时候我和妹妹总趴在井边看月亮,她说月亮里有桂树,我说月亮里有嫦娥。母亲端着碗桂花糖粥过来,笑着说:"傻囡囡,月亮里只有想家的人。"
如今,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井还是那口井,可想家的人,有的去了远方,有的留在了原地,却都成了回不去的模样。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响动惊醒。披衣出门,看见母亲站在院门口,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她见我出来,慌忙说:"我就知道你没睡,灶膛里的火灭了,我给你煮点热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渐渐模糊,像片被风吹散的云。
我扑过去想抱她,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气。眼泪砸在地上,惊起几只夜鸟。远处传来雄鸡报晓,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老桂树的枝桠在风里摇晃,仿佛在说:走吧,走吧,有些人,有些事,注定要留在回忆里。
天亮时,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临出门前,我又看了一眼堂屋的八仙桌。桌面的裂纹里,不知何时落了粒桂花,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那是母亲留下的,是岁月留下的,是所有回不去的故土,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我们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带到四面八方,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却始终记得出发时的方向。只是当我们终于攒够了勇气回头,才发现来时的路早已荒草萋萋,那个在村口等我们的人,早已变成了记忆里的月光。
车发动时,我从后视镜里望出去。老宅的青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幅褪色的旧画。风里有桂花香飘过来,甜丝丝的,像母亲煮的酒酿圆子。我知道,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有些人,一旦走散,就再也见不到了。但那些藏在记忆里的温度,会像桂树的根,永远扎在我们的血脉里,在每一个想家的夜晚,悄悄发芽。
都说故土难离,可这世间有多少人,能真正回到来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