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是一座“去了又去”的城市。过去每年似乎总会出于不同的原因去上几次。
第一次去昆明,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了晚上,云贵高原二月的夜风䠫起,本来像铁桶一样的火车像是被看不见的子弹打漏了似的毫无抵抗。那种南方特有的浸入骨髓的尖锐湿冷,钻到每个旅客不安的睡梦中。
我在狭小的中铺辗转反侧,整个肩膀和骨头掺和了深邃难忍的疼痛,冰凉的肚脐也蠢蠢欲动。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车,正好是日头已经慢慢高了起来。高原的太阳,又大,又浩荡,毫不掩饰。在昆明的街道上,奇迹般的,所有困扰了很久的阴冷疼痛都逐渐消散了,精力和活力又一起涌到了身上。
后来每次去昆明,心里最大的期待,都有点像是渴望那里治愈的阳光。
又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准备全家去云南过节。我正好因为工作的原因先到了昆明,独自享受一整天一个人的假期。
照例还是住在了一家青旅。春节前的气氛一般是有点反常的冷清、芜乱和慌张。这里也不例外。住宿的客人似乎不多,偶尔看到的净是背着包、拖了行李箱,要退了房回家乡去的人。青旅柜台的几个年轻人也一直笑闹着怎么过节、吃什么热闹的食物之类的话题,对客人们毫不关心。
我拿了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间。六人间,铺位都空空荡荡的,只是在门边一个下铺有一个人在蒙着头睡觉。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的眼睛从被子里面漏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过了一会,他像是终于从沉沉的睡梦中苏醒过来,坐起身,一边看着我收拾东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他叫peter。
Peter很瘦,相貌普通,上海人,说话也带着上海人特有的油光光的腔调。我们很快就因为都居住在上海而产生了信任感。他的眼睛亮闪闪的,转得很快,会有不断的打量的神情流露出来。
“缅甸蛮灵的,去内比都的时候看了昂山素季的院子”,他用同样上海人特有的傲娇态度向我讲述刚刚结束的缅泰老越四国之旅。“目前是在昆明暂歇,准备回家过节。”与明亮的话语和眼神所反差的,是他疯长的头发、身上褶皱破旧的衣服,而沉重的背包也显得风尘仆仆。与普通的学生不一样,Peter是一个略显狂热的背包客。
下意识的为他有些担心,他要怎样回到那座精明体面的城市去。
晚上回到青旅,在大厅暂歇,旁边传来一阵熟悉的京片子。两个年轻人端着牙缸子在一旁闲聊。听到熟悉的北方音调,我忍不住凑了进去。
其中一个人方脸阔鼻,话语响亮踏实,不断上扬的一声尾音说明了他来自天津;而另一个人则面色有点稚嫩,眼神中充满清澈的光芒,是我一开始就听出来的北京人。
天津小伙刚刚研究生毕业。
北京小哥在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
天津小伙从广西游到云南,昆明是最后一站。
北京小哥第一次独自长途旅行,只去了滇西北,昆明也是返程的最后一站。
天津小伙已经规划好了将来,即将入职深圳的一家国企,这次旅行是他最后的狂欢。
北京小哥对未来抱着不确定的期待,打算跟朋友一起创业,这次旅行是他旅程的开始。
我们打开夜晚的赤诚,向陌生的年轻人诉说自己平凡的故事和体验。
很晚回到房间,peter已经睡着了。房间里也有了别的人。我蹑手蹑脚的爬到另一张床的上铺,带着一天的疲惫入睡了。
迷迷糊糊之间,忽然下坠,一声巨响。在强制清醒的不情愿之下,我发现自己居然位于斜立的床板和墙壁的夹角,而被子凌乱的卷在身上。在床板的另一侧,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得看着我,没有别的声音。
不结实的床居然塌了。
又为自己的人生添了一个睡塌床的笑柄。
我急忙爬起来,去看那下铺的可怜人,他还是一动不动得忽闪着眼睛,无喜无悲的样子。
“你没事吧”,我小心地问道。
“没”。
再无其他话语。
时至今日,他那份出奇的冷静和安详仍然令人印象深刻。不过青旅的过客多是奇怪的人。我想象着他有更深重的事情正在思索,这小小的闹剧只不过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罢了。
凌晨四点,因为无床可睡,我又坐在大厅中,对面是下铺的可怜人,以及一个即将在清晨出发的漂亮女生。不久,被我烦着去修床的青旅老板也加入了聊天的奇怪组合。在那个露水微明的后半夜,一切都很虚幻,我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可能也只是安静地坐着玩着各自的手机,好像有虚幻的香烟味道,好像有粗糙的女声,好像有民谣的音乐,好像只是又一个奇妙的青旅夜晚。
我和peter去了清晨的斗南花市。他在昨天就剪了头发,洗了衣服和背包。现在换了一身平整洁净的行头,显得帅气干净。“回家见爸妈总归要干净一点咯”,他这样对我说。我们坐上空荡荡的第一班列车,穿过黑黢黢的城乡结合部,吞下一大碗粗糙的辛辣米线,在熹微的清晨里找到微弱光影下的花香。花市都是在夜半兴盛,在清晨凋落,我们赶上的是前一天最后的一点热闹。他买了几箱白色玫瑰和郁金香,又搭配上满天星之类的陪衬,挑剔讨价了许久。这些出于昆明美好早上的廉价鲜花,被封进箱子,跟他一起最终体面而奢侈地飞往浦东机场。
而我,抱着满满一捧沾满晨间新生气息的鲜花,到长水机场去,迎接我许久未见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