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曾说，我是寺中最具慧根的弟子。

那年那天，寺外桃花芬菲，师父便是在瓣影零落的桃花雨中，捡到了我。

那天万里无云，于是，师父便叫我晴空。

伴着禅意香火，我就在这座寺庙里长大。

寺前桃花寺后竹。

我以为这便是人世光景。

却是那夜，误入寺后竹林，远远地望见灯火葳蕤，富丽堂皇的一座城，摄人心魄的美，却又凄凉的让人不忍再看一眼。

之后，我便再没有去过那片竹林。

六岁之前，我是寺中最小的沙弥。

直到有一天，师父抱着一个婴孩出现在我禅房里。

师父告诉我，这个孩子，便是我今后的任务。

抱着这个胖乎乎的孩子，看着他黑葡萄般的眸子，扑闪着浩瀚的星辰。

他，镜明，便是我今后的任务。

镜明一天天地长大，我以为，他终有一天也会如我一般，剃发修行。然而，他的头发却是一天比一天长。他五岁那年，师父为他绾起了长发，并为他在我的禅房旁，另辟了一间屋子。

为他收拾行李时，他一直跪坐在我身旁扯着我的衣袖，嘟着嘴，不满地叫着：“晴空……”

眼眶中闪着泪花，多么无辜。

收拾完行李后，我把他送到了隔壁……

夜深，秋蝉在枝头不休地叫着，不知是不是夏意未消，我点着蜡看经书，没有一丝睡意。

门吱呀地被推开，一个瘦小的影子被月光拉的老长了。

我无奈放下经书，拉着镜明，哄他回去睡觉。

看着他宛若星辰的眸子中蓄满的泪水，心头一动，拉着他走回他的房间，哄他睡下，却没忽略他闭上眼睛时闪过的一丝狡黠。

长大的也有我。所以，我慢慢地开始清晨去山下打水。

寺庙离山下不算远，却坎坷的要紧，我一直在想，这或许便是寺中香客极少的原因罢。

镜明原本可以在寺中多休息，他却总是天还没亮就跟着我下上。

他喜欢抓鱼，这是寺中万万不许的，我尝试过制止他，他竟然捡起一支树杈活生生杀死了一条鱼，然后当着我的面烤着吃了。

第一次，他烤的鱼黑如木炭，他却吃的很开心，还吧唧着嘴。

他，原就不属于寺庙。

自此，他似乎乐此不疲，每日，都会随我下山打水，都会烤鱼，而技法，似乎越来越娴熟。

有一日，他的烤鱼似乎吃的格外的快，并且还帮着我一起做早晨的餐食。

等我做完早课回来，他已将我的碗筷摆好。

当我拿着碗筷拨弄了两下，迎着他期待的目光，我放下了碗筷。

镜明的眸子失了些颜色，却还不死心地对我道：“晴空，你吃啊，这可是我第一次做早膳。”

这可不是第一次，我虽不曾尝过，但他烤鱼的味道却早已闻过。

“还是换一碗吧！这样的美味可不适合我。”

“嘭”

早餐被镜明扫在地上，他愤怒地看着我：“晴空，你真无趣。”

随后拂袖而去。

空气中却飘着他低声地埋怨：“这可是我做的最好的一次，我自己都不舍得吃。”

从此以后，他就老是会换我的饭菜，甚至茶水也无数次被换成叫杜康的东西。

被发现，他总会说：“晴空，你真无趣。”

转眼，他十五岁。

他的轮廓宛如刀刻，眸子中却依是星辰。

他十五岁生辰时，化缘的师父回来了，把镜明叫进了他的禅房……

整整一天，我都在院子里打扫，心中却惊慌于镜明禁闭的房门。

晚课后，镜明的房门终于打开，他的眼眶很红，星辰好似暗淡。

他站在我面前，半响，才道：“晴空，你带我到后山竹林去看看吧！”

心中疑惑，却还是带着他去了。

那片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竹林，渐渐清晰，同时清晰的还有那片灯火，那片我不愿再见的地方。

我停在了竹林外，第一次，镜明没有强迫我和他一起，他走进了林子。

少时，他惊慌的从竹林中跑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那夜，空中无半点星光。

不出半月，他如何说服了师父，带着我，离开了这座我二十余载都不曾离开的山。

山下的世界，多姿多彩。而我心中，却自是有那座山，那座寺。

却多了……那个……少年。

镜明领着我逛了一天。

傍晚，他领着我进了一栋装饰的美丽无比的地方--花满楼。

后来才知道，这里是风尘女子沦落的地方。世人皆言，花满楼的女子如何风姿绰约，而偶有回忆，不过是扑鼻的胭脂水粉味。

倒是始终未有一言，饮着杜康的镜明，眼中流露着从未有过的悲伤。

也仍旧记得，他提起酒壶，砸向围着我的形形色色的女子，拉着我走回那条熟悉的河。记得他曾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我怀中哭了一夜。

一直不曾想过，那夜，心中的悸动是否有悖佛祖，甚至世俗。

犹如等待行刑的死囚，以生命寻找快乐。

镜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换掉我的饭菜和茶水，不一样的是，我在犹豫，是否，吃下一口，我就能回归尘世。

他也还是一样缠着我，让我哄他入睡，得逞的目光依旧狡黠，只是，明亮的星海，再未出现。

丧钟终于敲响，昭告天下，皇帝驾崩。

震慑到的，是我提着的水桶，镜明手中正为我烤的鱼。

他不顾一切地冲回寺中，我急冲冲的跟在他的身后，然而，他却一直没出来，只是听到他房中嘤嘤地哭泣声。

不到半日，一群穿着官服，戴着乌纱帽的人就出现在寺中。

他们也不急，恭敬地等在镜明的房前。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镜明穿着孝服，走了出来。

官员齐齐跪下叩首：“微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请节哀。”

镜明没有回话，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也知道，他会如往常一般流露出祈求的无辜的目光。

这次……我却不敢再看他。

他走了。

那年，发生了很多事。

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听说，太子杀伐果断，不出一年，朝中上下对新帝无不服从。

那年，师父，圆寂。

那年，我改晴空为晚空，继住持位。

约是一年。

那日寺前桃花芬菲，疏影飘零的样子，如师父描述的捡到我的那日一般无二。

一个小沙弥急冲冲地跑到我的面前。

“住持，皇上……皇上来了。”

那一瞬，手中的佛珠，散落一地。

皇上驾到，说是为遭遇饥荒的百姓祈福。

面对着佛祖，只有我们二人。

“晴空。”他先开口打断了沉默。

“世人皆说，我是个残酷冷血的君王，然而，我又怎能比过你的无情。”

“那日，我多么希望，你能陪我离开，寻一个世外桃源。你若喜欢这里的光景，我便可以给你建个一模一样的。”

“而你，至始至终，都不曾看我一眼……”

“晴空，你真无趣……”

敲打的木鱼和佛珠的声音响彻大殿。

“皇上……”

“师父曾留下一卷手抄经书，我便叫弟子交于你。”

他盛怒，拂袖而起，如往常，只是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镜明。”

刚要踏出大殿的他突然停下，身体明显一怔。

“镜明……”

“镜明已逝，晴空当晚。”

“施主，贫僧法号……晚空。”

“镜明已逝，晴空当晚……好啊……好！”

他离去，再未回。

“嘀嗒……”

我知道那是泪，却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师父说，我是寺中最具慧根的弟子。

然而那日，他跟着官员离开，我便疯狂地在他的房间寻找，终于在他的床下找到一坛酒，不顾一切的喝完。

镜明，镜明，我竟一直没有想到，明镜高堂。

一直，他们都是要让你做个明君罢了。

灵山寺被皇帝敕命为皇家寺庙，山前的路被重新铺就，香客也日益旺盛。

不过后山的竹林，被下令封锁，任何人不得入内。

除了……我。

每到午夜，我都在竹林里望着……希望能再见到，浩瀚星空。

四十余载后，丧钟再次响彻云霄。

我已垂垂老矣，看着自己渐渐剥离自己的身体，看着小沙弥哭嚎着，“住持圆寂了。”

只有我知道，我是去赎罪的。

辽阔的桃林里，桃花芬菲。

一个少年隐藏在一棵桃树后，狡黠地看着另一个在桃林里寻找着他的少年。

看着他从旁边错过，少年跳到另一个少年身后，猛地一拍他的肩头。

另一个转过身来，无奈又宠溺地看着他。

听到他说：“晴空，你真无趣。”

眸子里还伴着星辰。

谁允诺的世外桃源……

佛曰，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