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的时候,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像农村里的许多庄稼人一样,那时他古铜色的皮肤仍然闪着健康的光泽,身体依然壮健,能够大口大口地吃肉,大碗大碗地喝酒。
他操劳了一生,也奔波了一生。当他的孙辈也成家立业的时候,他终究慢慢老了。他今年已经八十岁了,身体垮掉还是前两年的事情。他的身体就像一台运转多年的机器,许多零件都已老化出了故障。肝胆脾肾以及心脏都出了问题,儿女们向医生提出实施手术的可能性,医生明确指出手术的风险太高,也许手术做过之后他就趴在手术台上起不来了。他的病情只能打一些点滴,做一些保守治疗。
那两年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常常往返于镇里的卫生院和城里的医院。到卫生院里去得多了,与那些医生便熟识了。最后医生们每次见他来,就显得有些为难,不太愿意收留年事已高积疴缠身的他。这倒也不是医生们缺乏救死扶伤的精神,缺少南丁格尔的风范,医生们对他和家属说了,卫生院的条件太差,如果长年呆在那儿,只怕反倒会耽误了他的治疗,建议他转到城里的大医院去。
他便被家人带到城里的大医院去了。住了两回院,下次再去,人家医院便不肯收留了。医生说得明白,老人的病已无医好的可能了,现在的治疗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如果一味在院里住下去,只怕有朝一日终会出事,影响到医院的声誉。子女们找了熟人,只得将他转到另一家中医院。主治医师对家属晓以利害,要求有人出面担保,方肯收治。几个儿子相继在担保书上签了免责声明,他这才终于住进了医院。他被安排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浑身插满了管子,鼻孔里插着氧气管。
他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什么样子了,体重急剧地下降,脸上瘦得皮包骨,眼睛眍瞜下去。有时他发出沉重的呼吸,大声地呻吟几声,转而却又一脸安然。他身上虽然瘦,肚子却大起来。医生说他肚里有腹水,一定的时候需要做手术抽出腹水。到后来,他的腹水手术终究还是做了,医生建议给他输白蛋白。虽然这种药水很贵,但能让他看上去精神好一些,子女们还是不吝花那份钱。
他又出院了,虽然病根依然在身,但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每天他到熟悉的田野走一走,有一次竟然聊发少年狂要去山林里拾柴禾,被老伴狠剋了一顿,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感到觳悚不安。他的神智似乎有些模糊了,有一天早上,三媳妇发现他在村口的路上一个人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呓语。女人想,老小老小,真的一点不错,人老了怎么就跟小孩一样了呢?
他的脚又开始浮肿,肚子又一天天大起来,他再次病倒了。他躺在床上昏迷了两天两夜,滴米未沾。家人赶紧打了120,城里的救护车赶来了。医生作了简单的检查,认为已无急救的必要,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家里人开始忙着扯一些白布,预备他的后事。然而第三天早上,他奇迹般地醒了,渐渐恢复了神智,嚷着要吃粥。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看来老爷子一时死不了了。但是,现在他的行动诸多不便,大小便已有些失禁。这可忙坏了老太太,老太太也是七十好几的人了,身体也不太好,这下还要照顾他,给他端屎倒尿,擦拭身子。大儿子挨着他睡了一夜,照顾他的起居,第二天便不愿挨他睡了,为此,他大为光火,发了脾气,认为儿子不孝。可是自己已是风烛残年,不能自理,久病床前无孝子呢!
村里的一位老人去世了,那一天小村子里热闹非凡,来了很多人,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他原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家门口,眼睛向外张望。他是不是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呢,眼前的一幕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在自家重演,那将是在祭奠他的亡灵。今天女儿女婿们都来了,几个月没见到小女婿,他握着小女婿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随行的亲戚们忙着给他打招呼,他愁苦的满是沟壑的老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大女儿剥着荔枝,把剥好的果肉往他嘴里送。他慢慢地嚼着,汁水流到嘴角,甜到了心坎里。
下午红日西坠,一行人又要离开了,他打听有谁留下来过夜没,得到的答复是没有。他不免有些失落,女儿女婿们一阵风地来,又一阵风地离去。临行,小女婿同他告辞,他兀地说一句:下次来给我作个揖哦!他的神智是清醒的,他早已料到自己大去之日不远矣!而这些忙碌的孩子们这次走了,是否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也未可知。
小女婿一时也有些伤感,却不知说什么好,不知道怎样才能劝慰他,最后中年人说,您安心养病,我有空还会再来看您的!一瞥之间,小女婿看见老人的眼角流下几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