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趁祭祀供奉老祖先的当儿,带我和弟弟回了趟老家。前些时日她满腹憋屈,无奈于无处伸张,父亲对她的话语向来愿听则听,不愿听权当耳旁风。年轻气盛时,她使用语言暴力来对抗父亲,表达自己的不满,如今年纪渐长,身体落下了病根,心力交瘁,精力再比不得以前。
“你爸我是指望不上了,他这一辈子干不了一件正事。”母亲数落得掷地有声,好象使出全身气力方可表达她的绝望。“一个男人,一辈子在外呼朋唤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以为朋友多,面子广,混了个人模人样,实际不,哪个把他当回事哟。”她抱怨中带着鄙夷,如此才能出尽她心中蓄积已久的愤懑与怨气。
然而,她也深知抱怨无济于事。她深深的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这么些年来,生活的重负,不被理解的憋屈,超负荷的自我承受,她习惯性额头紧促。年轻时,在机遇面前,一次次升腾起的希望被失望取代,终结成绝望的疤,郁积于心。久而久之,它们吸食健康,生根发芽,人到中年,高血压、脑溢血随之而至。好长一段时间,她的右手右脚直挺挺的僵直着,失去知觉。好在生命力顽强,挺了过来。可印迹顺势攀沿着脖颈,在干瘦的脸上织出细密的霸王花来,人一下子跌入衰老的列队中,再也年轻不了。
年富力强的母亲是忙碌的,唯有忙碌,才得以精神上的短暂休憩。年少时,她曾是县采茶剧组下乡选角被选上的两个人选之一,结婚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得知母亲要结婚,她那闺蜜(也就是另外一个被剧组选上的姐妹)千叮咛万嘱咐,奉劝母亲,千万不要过早结婚,更不要随意嫁给一个乡下人,她恐吓母亲说,一旦你嫁给了农村人,这辈子就别想挣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再说了,你多好的条件,父亲是老党员村干部,就你俩姐妹,夫婿不是随你挑?那闺蜜年长母亲几岁,她毁了乡下的婚约,跟着剧组进了县城。事隔多年,父亲每每听母亲谈及她那老闺蜜,仍耿耿于怀。
未来之路谁能看得见,人的命运又岂能说得清。母亲稀里糊涂的被媒妁之言绑架,二十岁不到嫁给了父亲。她那姐妹进了县城采茶剧团,开启了与母亲截然不同的人生画卷。人生中首次改变命运轨迹的机遇放弃后,母亲为人女时的自由与浪漫从此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养儿育女的责任与劳作的艰辛。以至于往后,生活再艰难困苦她都坚持让子女们读书奋进,她唏嘘命运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女人有事业才能主宰命运。
2.
她向我们抱怨父亲时,我们渐生腻烦,这些话我们是听着长大的。年轻时他俩吵架,母亲气得咬牙切齿,父亲以工作之名早出晚归,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平日里衣食住行,夏凉冬暖减添衣物,赖以生存的田地农活,自然全落到母亲一个人身上。农忙时节,碰上哪个孩子头痛发热,她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拉扯五个小犊子茁壮成长,将她生生束缚得动弹不得。
父亲生性爱自由,也许他大脑里从未植入操持家务这一指令,他从来不管不顾。女人的天性和传统使然,她得守住五个孩子,我们成了她的精神支柱,生活的负荷逐步成为她奋发前进的动力。她收敛起在娘家的柔弱娇气,逐步强大彪悍起来。孩子们个挨个儿成长,家庭负担愈发沉重,父亲的工资压跟儿支付不了我们日渐增长的求学费用。母亲在她三十六岁时,得到外祖父母支持,她不顾父亲反对,毅然决绝的去镇上创业。
终于,在她步入四十多岁轨道时,她可以买自己艳羡已久的牛皮鞋,无须顾虑太多,她也不再处处讨好任何人。如今,她抱怨父亲时,脸上隐约挂着习惯性的微微笑,这种陌生感让我心里直发怵,是母亲在镇上做小生意的职业特性使然,还是几年前强悍的她突发脑溢血,使她明白不再自我摧残的无奈自嘲?
男人终是一家之主,承担一家之责,母亲病后性格大变,她不再强势,对于父亲的个人自由追求,她极大度的满足,哪怕再辛苦,也不在乎。她说这些跟她以往在农村的那段苦日子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可这次,她淡定不住,本指望父亲作为顶梁柱能替家里出头,可父亲根本不把这事当回事。
父亲坚守自己的那一套理论,这套理论既官方又崇高,也格外讨外人喜欢,比如吃亏是福。这次老房子改造事件我们虽然有所牺牲,但是支持了村干部们的工作,我也是在外干工作的,干部们干工作哪能一碗水完全端平?群众们看得见,他们自己心里有数,都是打小一起玩到大的,还能为这种事翻脸么?再说了,即便是吃点亏又怎么样呢,哪有人人得好处的道理,总有一个人要吃亏的,不是他就是我。他这些云里雾里的大圣人道理,压根儿不是母亲想要的,她只知道家里好端端的老房子突然就坍塌了,厕所地基被他背地里送人建房了,当年拖拉机可进可出的门前大道已经被邻居们建房挤占得水泄不通了。
3.
母亲所言的厕所老地基,离老宅正屋隔着二十来米距离。在乡下,厕所不仅是人畜排污之地,也是养猪化粪积肥之所,农村人傲称它为聚宝盆。凡是大户人家,厕所通通建得宽敞明亮,用工费时毫不逊色正屋厅堂,靠滴黄汗吃饭的农村人,不仅要靠体力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还得用头脑想方设法干点副业,将残羹剩饭,调配米糠野猪草饲养几头生猪,这样,家庭才有富余,这也是乡下人普遍追逐的富足生活。 多数人家的厕所跟正屋是相连在一起的,图生活方便,可以将宽敞的空间利用起来堆放柴禾杂物。我们家的厕所离正屋远,正是发酵积肥的好场地。听说,当年爷爷建这房子是为了给父亲结婚用,很是仓促,正屋建好后,发现厕所地盘太过狭窄,于是买下不远处一小块地基夯实起来建起了聚宝盆。
结婚还有仓促之理?我总觉得这是祖辈们敷衍的话,爷爷是顶继给太爷爷的,房子建成父母成亲后,爷爷奶奶带着叔叔姑姑们回了他自己的家乡,在那里另外建了一所房子。留下大儿子也就是我父亲陪伴年长的太奶奶(那时太爷爷已逝世多年)。
猪粪堆积多了,母亲将它们囤进化粪池发酵一段时间,再一担担的挑到菜地里做绿色土肥料。我家菜地离正屋不远,站在家门口高高的石凳上,隔条小溪就能瞧见。每逢时令季节,菜园子生机勃勃、郁郁葱葱一大片,让人看了眼馋。
有一次,村里有个单身汉逮着我父母不在家,挎着菜篮猫着腰在我家菜园子里捣腾,被下班回家的父亲一眼瞧见,他待人家把菜篮子摘满经过我家门口时,轻声说了几句:“下次需要菜,提前打个招呼,被我家那位看见了,那还了得。”那人脸刷的一下子通红,要把菜蓝子留下。“你拿去吧,我家不缺。下次要是需要了,提前招呼一声,我摘好给你送过去。”不巧,这事儿被放学回来的小妹撞见,向母亲告了状,“自己不挑不驮不费力,当然大方了。”母亲悻悻的说。
白菜、辣椒、茄子、四季豆、豇豆、黄花菜、韭菜、扁豆、黄瓜、马铃薯、红苕藤……一年四季,轮翻上场。记忆里远不止罗列的那么多,光是白菜就有多个品种,四季青、高脚白、小白菜、大白菜,这些都是父母们叫得出名的,还有很多我都想不出名儿,吃它们长大,记不住全名实在是罪过。
秋季,一垄垄的高脚白菜,瘦高的杆儿,撑着肥嫩的大叶裙,一片片撇下来覆在田埂上见一两天日光,再担回家。母亲用大铁锅烧一锅开水,把那蔫蔫儿霜打似的白菜扎成小捆儿,放进开水锅里来回翻个跟斗,再打捞起来,放进大土陶水缸,再沿着水缸壁一层层的堆码,压实,末了担几桶深井里摇上来的井水,堆上几块厚重的青石板,一大缸清脆爽口的甜包酸酸菜儿半个月后就形成了。每年秋冬季节,这道程序来回重复几次,才够一大家子人奢侈整个冬天。热气腾腾的酸菜鱼、酸菜炒肥肉、清炒酸菜,都是极佳的下饭菜。
还有辣椒,仅占一小垄地,从青绿色直结到火红色,母亲的大菜篮满满当当的装了又装。新鲜土辣椒炒肉、香麻油伴脆甜爽口腌辣椒、剁椒煮鱼,直到当下忆起都能口舌生津,是一家人念念不忘的佳肴。
为这一切提供肥料支撑的聚宝盆突然就不属于我们家了,母亲得知此事时,已经过去了两年。
父亲将它转让给邻居的道理很简单,我们暂且不回老家住,那地盘儿小,空着也是空着,恰巧对着邻居家窗口,人家有心纳入一起扩建房子,何不成全?何况他还请父亲他们一帮子兄弟朋友喝了酒,这事儿就敲定了。父亲说母亲那时正生病,跟她商量还不等于炸开了锅,就擅自作了决定。母亲为这事气得吃不下去饭,“你真有良心啊,怕我生气,可你要真怕我生气,怎么干得出这么浑的事情?”她气愤父亲这么重要的决定竟然没有通知她,更生气他如此大方对待别人对自己相守几十年的爱人却是小气得连商量的机会都不给。“有本事你去别人家生活,你也不用回这个家了,我懒得给你洗衣做饭。人家的男人怎么那么精打细算,顾家为儿女,我们家怎么就是一个撒钱的种啊……”她愤恨交加怒骂道。
4.
这事过去还不到几年,这次是整栋好端端的老房子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坍塌了。母亲听说后她一下子怔住了,头痛,她已经没有愤怒生气的力气。
我和弟弟站在断壁残垣上,天空飘着丝丝小雨。小时候顶天立地的大房子,此时散乱成一堆黑瓦红砖,上面横七竖八的躺着盖瓦的房梁,这像是一个年轻时膀大腰圆的青壮年,行将就木之际仅剩一副羸弱的小骨架,没有一丝活力,年富力强时盛载的肌肉骨胳不知被谁悄悄偷走,血液也不知流向何处,连崩塌的迹象都寻觅不到。母亲说大的物件被搬到村子祠堂里的空地上去了。也有些不知所终,比如她藏匿多年的祖传物什。她这次不哭也不闹,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儿呀,你要争气呀,要是你争点气,我早把老家房子重建了,还有被人偷拆的道理?” 村干部们并不避讳,马上有人自告奋勇主动承担责任, “房子是我主谋拆掉的,之前有通知达公(父亲辈份高,村里老小都这么称呼他),叫他找人把需要的物件搬出来,我们村现在是市里面有名的贫困帮扶对象,要求所有不合格的老房子一律拆掉。”他们理直气壮传达政府命令,“你们一直没回老家,我以为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趁有帮手就直接拆掉了。”看到母亲不发话,“当然了,没有当面经过你本人同意,擅自拆房也有不对,你们清算一下财物,要是有遗失的地方,我们还是会有补偿措失的。”父亲没等他们表态完,立马淘出软包黄鹤楼一气分发,“好说好说。”好像这事儿说得太直白倒显得我们太过于计较。
母亲满脸怅然,有知情人说,如今一套老床木架,光回收就值一两万呢,还不是你们家那种带雕花实木的,雕花的大床架、大小木床、大衣柜、五斗柜、书柜、粮柜、八仙桌、厅堂桌、大谷缸、水缸、正房大梁、实木楼板、门窗茶几……这些如今看起来旧家什,看似不值几个钱,但这可是传家宝的物件,会保存的人家可以留传两代人呢!更不消说母亲视为传家宝的祖传物什了。
这一下子,光秃秃,啥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