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接下来几日都没见到张德的身影。
因为那天长今的一句笑语,韩尚宫虽然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没来,硬是按捺不说。夜里辗转难眠,总在思忖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她不高兴。
长今异常繁忙,每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直接睡在诊室,除了给她端药清洁换洗,等闲见不着。
韩尚宫见她如此疲累,心里着急自己不能快点康复,可休养这回事欲速则不达,等到张德风尘仆仆归来见到韩尚宫的时候,二话不说便替她把脉,眉头皱紧,“你有好好吃药吗?为什么还不及从前呢?”
韩尚宫提着的一颗心不见踪迹地悄悄放下,“药每天都吃,是我太心急…越想快点好越睡不着…”
“啊首医女!您终于回来了!”长今一脚踏进来,看到张德长呼一口气,又想笑又想哭。
“你怎么看着也跟丢了半条命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有许多小孩子接二连三被蜜蜂蜇,几乎天天都有来针灸解毒的。我不会解毒,只能像您之前做过的那样帮他们止痛和退烧,可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肿的越来越厉害…”
张德急了,“你为什么不叫人去牛岛找我!”
长今有气无力的坐下,“我有啊……第一天就派人去了,您回来了他都没回来…”
张德顾不得跟韩尚宫多说,起身急匆匆往药房去,长今深吸一口气,用力支撑身体爬起来跟上她的脚步。
韩尚宫默默躺着不出声,看着她们的背影,有一丝隐秘的失落。那颗心却总归落到地上,在周围静谧到几近凝固的夜色中,慢慢睡去。
这么匆匆一面之后,又是许久不见。
长今回来转述,那些毒蜂,跟牛岛的毒虫仿佛都与倭寇有关。这么一来就不只是张德的事,她不得不跟着闵政浩满济州的跑,一边治疗被毒虫蛰伤的岛民士兵,一边追踪这些毒虫寻找倭寇的痕迹。
来济州之后,她和张德几乎日日相见。张德乍然消失,连长今也很难见到,难免落寞。日子一久,也只好习惯收敛心神。
手臂的疼痛逐渐消失,忍不住总想动一下,每每要用念力压下自己活动的欲望,这种对抗无聊且惹人烦闷。
张德再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那么一个孤单寂寥的背影。她心里一紧,仿佛看得到韩尚宫的心逐渐远去,远到再也无法抓住。
她是那样乖顺,身体有些微移动,手臂依旧软软垂着。张德照顾过许多断骨的病人,知道进入恢复期的这个阶段最是难熬,人总要跟自己的下意识做对。
韩尚宫背靠着墙壁慢慢起身,手臂不能用力,全靠腰背,起得很吃力。
“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德如梦方醒,快步走至她面前,“刚刚回来。手臂恢复的还好吗?”
韩尚宫蹙眉思索,“应当算好。骨折的地方总是发痒,阴雨天会隐隐作痛,其他就没什么了。”
张德扶她坐下,撩起衣袖仔察看患处,“恢复得很好,您是大夫最喜欢的病人。”
韩尚宫低头笑了笑,由着她摆弄自己的手臂,好像那不是连接在自己身上一样。
张德为她的敬而远之感到不适,“您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韩尚宫不明所以。
“什么时候能恢复,什么时候可以做膳食,怎样可以不痒之类。您不好奇吗?”
韩尚宫摇了摇头,“该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轻轻叹口气,错开眼神,望向远方。
张德知道哪里不对了。
她似乎又回到刚来济州时的样子,不,比那时还不如,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只是她沉静温柔惯了,不易察觉。可若仔细观察,眼中的神采已悄悄湮灭。
“您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韩尚宫抬眼望向她,“您怎么这么问?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话到这里又中断。
张德并不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相反,因为幼年的经历和人世沉浮,她对人心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
韩尚宫没有说谎,她没有不开心,可也没有开心。张德想,还不如不开心呢。
她轻轻握住韩尚宫的手,无声的安抚,韩尚宫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张德替她将衣袖一截一截放下来,极尽温柔地说道:“我还要继续奔波几日,请您好好照顾自己,不然我会担心。”
韩尚宫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没来由地脸红耳热。连日里压在心上的一块阴云随风飘散,呼吸都顺畅不少,眉眼舒展开来,点头道:“好。”
张德在她身侧躺下,感叹道:“不知道为什么,一来到您身边,就感觉时间都停止了,那些奔波忙碌慌乱嘈杂好像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一样。真想就这样待下去,什么都不想。”
韩尚宫看她这样,很想摸一摸她的头,还好手臂不能动,“您若是想歇会就把枕头拿出来,这样睡在地上不舒服。”
张德苦笑一声,“哪里这么好命继续歇下去呢。这些倭寇真是没完没了,一会儿我还要跟闵大人再去一次牛岛,恐怕要十几天。我是来跟您告别的。”
韩尚宫叹口气,却不像之前失落,“这样奔波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张德略带撒娇的口吻道:“可不是吗?我已经想念您做的饭了,什么都不要的白饭也好啊!所以我不在的时候您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快点好起来。”
韩尚宫一瞬间以为自己在跟长今说话,失笑道:“好的,您放心。等您下次回来我让您吃上好吃的饭。”
张德看着她的笑颜,心中一动,如同戳开了一个装着秘密的泡泡。
当人陷入爱情是什么模样?
张德幼年也曾读过很多书,明朝的诗词也不算少,那些曲折凄婉明媚的感情她还没来得及都懂就遭遇家破人亡。
再往后她遇到过骚扰,垂涎,怜悯,轻视,敬佩,仇恨,唯独不曾遇到爱情。在遇到韩尚宫以前,她为复仇而生,并未想过复仇之后何去何从。
像如今这样埋伏在漫天星光之下瑟瑟发抖还惦记着早点回去吃上那碗自己喜欢的饭,这种可能叫做幸福的感受,陌生又甜蜜。
她这么起劲地跟着闵政浩到处奔波,充其量只有一半为了济州,另外一半是因为她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这样热烈的感情,既是铠甲也是软肋。尽管她们还什么都不曾说破,甚至韩尚宫自己还毫无所觉,张德已经先一步窥探到她的心意。
她是很刚强,坚韧。
但若为谁打开她的壁垒,就是像海一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爱和柔情。
张德凭借自己孩子般的敏锐,早就发现这一点。
“啊!捉住了!大人!捉住了!是倭寇在放毒蛇!”
张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被这一声惊醒,远处传来倭寇的叫骂,“バガやろ--!”
张德快步赶过去,看到蛇笼里探头探脑的三角头蛇,喜出望外,“都给我留着!都是好药啊!”
闵政浩本要让手下把蛇烧了,见她如此说,奇道:“这些蛇不是剧毒吗?”
张德把蛇笼盖紧缠好,她身上涂了药酒,蛇一闻到立刻缩回笼中,“蛇毒用对了可是绝佳的药材呢,这东西济州可没有。”
“大人!大人!”负责审问倭寇的兵士跑过来,“大人,有个小子交代说他们大队人马往本岛去了!”
张德脸色剧变,“你说什么?”
那兵士认得张德,“他们说他们的头儿生了病,去本岛找大夫去了!他们放出毒蛇毒虫就是为了引大夫出来,路上抓到了一个药庐的伙计,打听到首医女已经回本岛去,就去了本岛。这里一小撮只是为了引大人来。!”
“糟了!”
闵政浩也想到了药庐的长今,叫来两匹马,把缰绳丢给张德,翻身上马,“首医女,快!”
张德翻身上马,冬天的海风带着水气像魔法一样渗进五脏六腑,不过一会又带着热腾腾的蒸汽随着汗水流走。
到了岸边弃马换船,甫一停下,浑身热汗被冷风一吹化作冰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只有临走时她的笑语,“等您回来一定让您吃到好吃的饭。”
她住在药庐里从没出来见过人,兴许倭寇找大夫不一定会找到后面去。但他们的目标是自己,从他们放毒蛇毒虫来看,他们要找的必然是会治毒的大夫,长今治不了,如果倭寇拿人撒气,那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船在海上顺风行驶,呼呼的冷风吹在身上,把湿透的内衫冻成冰,身体被这层冰壳冻得慢慢失去知觉。闵政浩从船上的储物箱里翻出一瓶烈酒,递给张德,“首医女,喝点酒吧,不然扛不住。”
张德的手差点抓不稳酒瓶,双手拢住,往嘴里倒了一大口,烈酒下肚,沿着喉咙一路烧到肚腹,“啊,这酒很贵吧?!”
闵政浩接过去仰脖灌下一口,“是啊,这是跟明朝商人换的。”
张德喝了一口暖身就不再喝,出神地望着海面。牛岛和本岛离得并不远,船也行得很快,在她眼里却如同停滞不前。“这船能不能再快点?”
闵政浩苦笑,“这毕竟是船,已经很快了。好在离岸边不远就是马场,很快就可以回药庐。我只担心…”
“晚了一步。”张德焦躁的很,“他们的目标是我,希望他们有点耐心。”
“我更担心长今,她冲动起来什么都会一拍脑门就做,如果韩尚宫或者其他人有危险,不管能不能做她都会做。”
张德把脸捂在罩衫里笑道:“你很了解她嘛。”
闵政浩无奈道:“您要是知道她在宫廷里做过的事,就知道了。她的聪慧和鲁莽只要稍微了解她的人都知道。”简单提了“肉豆蔻事件”和“太平馆事件”,张德边听边笑边点头,“是她会做的事。对了,你说韩尚宫不肯给明朝使臣做不利于身体的料理?”
“是,娘娘听说使臣有消渴症,就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拒绝呈上危害身体的料理,被关起来。后面的料理都是长今做的。”闵政浩完全没听出来张德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们俩这种脾性,怎么会当上最高尚宫呢?”
闵政浩叹了口气,“到现在也不知道靠竞赛当上最高尚宫,对她们是福是祸。宫里并不是一个只靠能力就能活下去的地方。”
张德还想多问几句,船却靠岸了。
“大人!倭寇的船就在那边!船上可能有人,现在有薄雾,我把灯火熄了藏在礁石后头。大人,只能委屈你们涉水上岸了。”老船工对倭寇的习性极有经验。
闵政浩点点头,“还请您不要离开,也许我们还要用船。”
“小人省得。”
张德跟在闵政浩身后,跳入及腿深的冰冷海水里,一步步走上岸,伏在芦苇丛后往马场走去。出乎两人的意料,马场一匹马也没有。不但没有马,连兵士也不见一个。
闵政浩心里一沉。
他跟张德对视一眼,张德的脸色也不好看,显然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张德指着前方,“先回药庐。”
沿途的房屋都空了,没有百姓。好在空气中没有什么血腥味,让两人略微安心。靠近济州府衙,渐渐听见人声。
“阿一古!我说了我是从汉阳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要怎么才肯信啊!长今啊!救命……!”
闵政浩听到这个声音,表情有些古怪。这是……姜熟手?他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