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仪式

《玉海》杂志刊登

我不知道祖母崇拜死亡的仪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从祖父的去世开始。祖父遭遇一次意外的工地事故,骤然逝去,令一家老小猝不及防。

祖父去世时父亲只有18岁,小叔14岁。

祖父一生没拍过一张照片。上世纪六十年代,拍照是很奢侈的事,只有大户人家偶尔为之。听祖母说,祖父入葬前,曾请画师来画过像,但是不知道是画师的水平有限呢,还是别的原因?最终,祖父没有留下一张遗照。

祖母曾给我断断续续地描述祖父,然他的面貌依然那么模糊不清。

祖母相信鬼魂的存在。每逢清明或端午传统节日,家里总要进行一场隆重的祭祀。祭祀的每道程序,总是一丝不苟。在祖母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祖父头戴锅盖(传说鬼魂怕阳气太重魂飞魄散,故用锅盖遮阳),从那边的世界回来了。他坐在酒席上,指点江山,谈笑风生。而这个时候祖母总是不允许儿孙们靠近那空空荡荡的桌椅。

先人们用过餐,祖母习惯烧过金银纸箔后,就招呼一家老小上座吃酒席了。

祖母对祖父没有留下遗照耿耿于怀,所以在她六十岁那年,她就早早地准备自己百年后的遗照,她先是请摄影师拍,试了几次总觉得不满意。后来,我买了海鸥照相机,就帮她拍照。她把拍好的照片洗出来,高高地挂在堂前。

每逢走进祖母家,看到那张高高悬挂的照片,我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仿佛,靠近死亡那样害怕靠近它。祖母在照片上笑盈盈的,比她现实中的人好看,目光深邃,仿佛洞察了世间一切似的,掌握着死亡密码。

祖母爱热闹,她害怕身后的冷清。她一生育有六个子女,而这六个子女,各有各的负担,各有各的烦恼,他们忙于自己的营生,根本不理解她对死亡的敬畏和膜拜。祖母七十岁时,手上终于攒了一笔钱。有一段时间,我经常看见她颤巍巍地往山上跑。那一点点钱也像沙漏里的沙一样,不停地漏了出去。后来才知道,她频繁上山是给祖父修坟去了。

祖父去世时,由于家里条件艰苦,仅草草垒了个坟堆埋葬了他。祖母把祖父坟墓扩建为大大的椅子圈,在椅背下方是一级一级的空坟,留给身后的子孙。椅子坟在当时也算豪华气派,为此耗光了祖母一生的心血和钱财。我劝阻母不要忙碌了,瞧,把背累得弯成了虾公公。死后的事情谁知道呢!面对我心疼的目光,她打趣说:奶奶已是年久失修的自行车链条,浑身锈迹斑斑,无论上多少润滑油都没用,背驼,不就可以离心脏近一点,供血快一点。

祖母执着修坟,是担心后辈清明祭祖找不到他们,他们的灵魂就回不了家。

祖母早就预见死亡,好几次,她好像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静默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但是几天后,它又如一颗坚韧的小草,春风吹又生。

她一生数不清多少次面对乡邻的死亡。每当邻居去世时,祖母总是在旁念经帮他们超度。

眼看着比她年龄小的邻居一个个都走了,祖母的眼神满是遗世独立的落寞。

活得越久越寂寞的悲凉袭上她的心头。

有一天,跟她年纪相仿的外祖母也去世了。

外祖母的家底不错。儿孙都是村里的富户。出殡那天,丧事办得隆重而张扬,四班鼓乐队吹吹打打,十八匹白马驮着风华正茂的青年绕镇而行。我穿着白衣骑在白马上,飞扬的裙裾蓄满哀伤。穿过人群,看到祖母刻满风霜的脸上难掩对外婆风光大葬的羡慕,她和上了年纪的街坊窃窃私语。我猜想,她谈论的大概是外祖母的一生,以及儿孙的孝顺。

那卑微又无限神往的神情咯疼了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不知道是为祖母,还是为外婆……

我知道,祖母渴望着一场体面的葬礼,就像年轻人渴望一场豪华的婚礼那样。

后来,农村实行殡葬改革。为了防止青山白化,一律实行火葬。祖母得知后,一脸的愤怒。

这有天理吗?死了还要被拉去烧了,这还有天理吗?

祖母心灵的恐慌通过咒骂发泄出来。她相信鬼魂的存在,害怕没有这皮囊肉身,地下的祖父再也找不到她,而她亦无处寻找家园。

咒骂无用后,她转而沉溺在侥幸的幻想中,期望火葬和大多数的政策一样,一阵风过似的淹没在新政策之后,不复再现。

没想到,政策的有力执行,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小镇上的一个男人去世了。为了躲避火葬,男人的家属连夜把他送进了远方的坟墓。就是这静悄悄地行动,还是没能躲过别人的目光。很快,一帮戴红袖套的人掘开坟墓,抬出棺材,重新送往殡仪馆焚烧。

听到这个消息后,祖母差点晕了过去,她捶足顿胸:造孽呀,没有天理呀!搅动亡灵,要遭天谴啊……

她的哀号荒凉而绝望,好像被拉去火葬的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

她一脸愤懑地对我说:到我临死的那一天,你们把我送到祖坟里,我要坐在里面等死,绝不会受这等残酷火刑!

祖母混浊的目光中,透出茫然和不甘,她想不明白,即使生不能做主,怎么连死也不能做主了呢?

祖母曾对我们说,算命先生算过她的阳寿是88岁。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祖母的家族成员都是长寿的,她的母亲活了将近一百来岁,她的姐姐亦活了102岁。

然而,84岁的时候,祖母已经老态龙钟了。她对以前的事情记得很牢固,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转头就忘。她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渐渐滑向了老年痴呆的深渊。

她到处在小镇上游走,出门后,往往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样走丢了好几次。叔伯们不放心,商量把她送进养老院。

知道将离开家园,祖母死活不同意。那段时间,她总是到处捡小镇上的垃圾,矿泉水瓶、袋子……凡是她认为能卖钱的东西,统统捡回家里去,把原本干净的家弄得像一个垃圾场。

小叔骗她:养老院里有很多的瓶子,捡也捡不完,正等着你去捡呢?

她听后,黯淡的目光亮了一下:真的!那我们赶快去!

大家以为送她到养老院是享福,一日三餐有人照顾,还有同伴们聊天。但是,祖母的记忆力退化得太厉害了,无法融入那个大家庭。她太孤独了,孤独得如一株遗世独立的古树,对着夕阳的余晖沉默着,偶尔也会开唱:大刀向鬼子们砍去……声音嘶哑沧桑。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去,她却遗落在远去的世界里。

祖母住进养老院的那些日子,每逢节日,家里祭祀仪式还是照常进行着,但是少了她的主持,总觉得少了什么?仿佛,祭祀仪式不再那么浓烈。

她在养老院里,一日一日的衰老下去。最后完全不认得我们了。和她同居一室的是小她6岁的一个痴呆老太太。两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把各自的被子抱在一起,同床而眠,互相取暖。祖母常叫痴呆老太为妈妈,对痴呆老太依恋倍加。痴呆老太连话都不会讲,只会傻笑。

祖母渴望母爱。在那个多子女的旧社会家庭里,她最初的母爱有几许?我不得而知。她把最后的温暖寄托在一个小她6岁的痴呆老人身上,把自己好吃的东西省下来,分给她幻想中的妈妈。是不是人老之后,都会回到生命的源头?

她活得太孤独,太寂寞了,没有人能懂她。

一日,接到养老院院长的电话,说祖母早上起来抱着被子执意要回家,挪到门口,不小心摔了一跤,整个人不行了。我们赶到时,她躺在床上,一脸委屈地望着我们。那神情,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见者落泪。我摸摸她跌断的腿,问:疼吗?

回答我的是一脸的不耐烦和咒语。她不允许我们碰她,大家亦不知道那条断腿有多严重。父亲当即立断,背起她,往我的车里塞。我们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摸摸她的断腿,说,没必要治了,背回家去吧,给她好吃好喝的,她的大限就在这几天。

我的眼泪,唰地涌出了眼眶,对逝去生命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父辈们轮流值守。才过几天,那天我刚在课堂上打开幻灯片正准备讲课,接到父亲的电话,只一句,我的泪无声滑落。

祖母走了。享年86岁,她到底没有活到算命先生说的年龄。

她走得很平静,听伯父说,半夜里,他听到一阵“呼噜呼噜”的喘气声,伯父试图叫醒她时,祖母,梦中去了,没有痛苦。只是,她那条折断的左腿,已然伸不直。

我赶回老家去的时候,祖母已经更换完衣服。祖母的寿衣在她脑子尚未退化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她的寿鞋也是自己亲手缝的。

她安静地躺在木床上,戴着黑色帽子,嘴里含着红纸,像熟睡着的婴儿,那么安详。镜框里的照片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的手抚过她的脸庞,泪腺像开闸的水龙头止不住,滴落在红色的绸缎被面上。没有痛苦,只是想哭。母亲把我拉到了一边,说泪水弄花了祖母的妆容。

祖母想要的死亡仪式,就此拉开序幕。他分散各地的孝子贤孙匆匆赶来了。道坦上亮起了九层灯塔,念经声丝丝缕缕钻入耳膜。那华丽的灯光迷糊了我的心智。我梦游般跟在身穿长袍的道士后面,一圈一圈地挪移,传说那是送奶奶去往西天极乐世界的通天大道。手执经幡的大伯身后逶迤着一众各自表情的孝子贤孙,没有悲哀,反而有人对这滑稽的场面扑哧笑出声来,当意识到这笑声与这肃穆的哀伤氛围格格不入时,空气中只剩下压抑的“哧哧”声,这哧哧声仿佛爆炸的炮仗引燃了更多的炮仗,于是有人终于受不了了,借故离开队伍,跑到无人的地方尽量释放笑声,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到队伍,继续把哀伤挂在脸上。

第二天,领衔丧事的族人拍着祖母的骨灰盒大喝一声:“快走!赶紧上路!”

哐啷,堆放骨灰盒的长条凳应声倒下。

我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山河变色。我替祖母委屈,她的灵魂就像狗一样被驱赶出了故土,一生眷恋的家园再也回不去了。

身后传来姑母凄惨的哀嚎:妈呀,你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的日子呀,叫女儿怎么办啊……

姑母的哭声终被淹没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随着一声“起”,长号开道,唢呐合奏,乐队昂首挺胸齐发: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祖母向往和筹划了一辈子的丧礼达到了高潮……

原来,热闹,是做给活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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