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的初秋是一个令人很烦恼的时节,早寒,午闷,夜风冷。所以在四年前刚来这里上学的时候,文子一天要换三次衣服。长袖短袖复长袖,无疑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
今晚的风依旧很冷,文子在实验室里赖到十点半,直到看楼的大爷上来催促,才关上电脑,搭上电梯往外走。一出楼门,风涌进怀里,冷得哆嗦,他扯了扯衣服领子,裹紧自己,才开始朝前走。
习惯了这反复无常的天气,文子早已摒弃了频繁换衣的毛病。所谓习惯,都是面对生活时无可奈何的妥协。
七公寓是一套独栋的三层小楼,离文子本科时住的十三公寓着实不远,环境偏差却不是一星半点。铁皮包裹的木质门楣上,还保留着“静净敬”的白底红漆大字。还记得前几天开学,老校友返校,有三两白发耄耋在楼前驻足徘徊,拿着相机略有颤巍地拍照。一边照还一边感慨,几十年的老木门,到今天都没变样。文子留意了一下他们纪念服背后的数字,赫然写着1969。
回到门牌号213的房间,漆黑的空间里没有声响。室友回家的回家,未归的未归,已睡的已睡。文子的桌上没有台灯,接着手机发出的微光,脱下挤脚的新鞋,又换上过大的拖鞋。他拿上毛巾脸盆走向盥洗室,没有惊扰楼道里的声控灯。热水器水管里出来的水很热,氤氲出一团雾气。
半依在床沿上看电影,是杜琪峰的《文雀》。看任达华骑着老旧单车穿街过巷,古董相机恰好捕捉住林熙蕾的顾盼流转,配乐绝妙,意境刚好。时间过得有些慢,电影像拉长了镜头,一帧一帧地播放着画面。文子盯着屏幕,有些出神,突然没来由地笑了,笑着笑着他顿住,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影片播放到26分39秒,文子关上了电脑。后面的情节他早已熟悉,是个好故事,只是今天没兴趣再看下去。
正当他简单收拾准备躺下,结束这一天时,突然,窗外传来一个男生的低吼。声音不大,却悲痛欲绝。吼声像要从嗓子中撕裂出来,凄厉尖锐。房间里的窗帘一直拉着,文子有些好奇,但没有下床打开来看。
准是和女朋友闹矛盾吧,文子心里暗忖,在床上侧耳细听。虽然他视力不好,但听觉一向灵敏,尤其是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头埋在枕头里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谈话内容和他猜想的大同小异,很快就丧失了继续窥探偷听的兴趣,但也没了方才好不容易袭上眼眉的睡意。文子有点埋怨那个在楼道里打电话的同学,想过去出言制止,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沉默为好。思前想后,一来二去,就彻底睡不着了。
文子的房间临街,时常有晚归的同学高喊或汽车突然刹车的声响。这几天他睡眠质量一直好,常常睡得很轻,一有声响就会醒来。楼下有路灯,对面是一块杂草丛生、无人打理的绿化用地。远处一家酒店,一到傍晚便亮起五颜六色的霓虹。广告牌上的字来回闪动,总会让他想起家乡夜晚的街道,勾起他思亲念远的情绪。文子考虑过换个房间,但七公寓里哪一间寝室的情况都令人堪忧。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门牌号213的这一间,戏谑如隐喻。这里的窗口向南,采光和通风都很好,往外望去,还能看见院子中间的小花坛。日子过得忙碌充实而又韵味悠长,身处二楼,都能嗅到楼下青草的气息。
窗外的愤懑终于停息。反正也睡不着,文子顺手从枕边拿了本蒋勋的《孤独六讲》来看。他从取出书签的那一页开始,看得很慢,哪里走神了,又会回过头来重读,所以他每次实际阅读的部分并没有多少。这一次,他翻看了三十一页,又重新插上书签把书放回原处。
文子感到膀胱里有点鼓胀,意识到憋下去会很难受,便下床去了卫生间。适应了寝室里的黑暗,楼道里彻夜不灭的灯光有些刺眼。用冷水冲了冲手,顺便洗了把脸,回到床上,钻进被窝躺好,楼下有犬声低吠。
室友翻了个身,不一会就开始传来鼾声。他觉得再这么下去肯定会折腾到早上也睡不着。文子稍微平复些情绪,重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睡觉。但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光怪陆离的画面和夸张诡异的情节一波又一波在脑海里涌现。文子有些无奈地气恼,但决定不再白费力气地阻止自己了,慢慢缕清思路,尝试看能不能付诸笔端,写一点东西出来。
他突然起身,拿起手机,打开便笺于指尖打下行行文字,手机屏幕映衬出布满胡渣的脸。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时间,才不过凌晨一点。
夜真长,还总是这样黑。
依然是毫无睡意,他打开隐藏在角落里,久未登陆的那个应用,想要刷刷看,都这么晚了,还有谁和自己一样睡不着。
文学,旅行,音乐,电影与纯粹关系的找寻。这样的一条签名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个时代,照片成了照骗,一句随手打下的签名,可能要比精心修饰的头像更有亲和力。文子点进去,看见了一份资料完整的个人界面。原来她喜欢读桐华的书,喜欢看《爱在黎明破晓前》,喜欢听赵雷和宋冬野的歌。
想了约十三分钟,文子决议搭讪,这件他最不擅长的事情。
什么是纯粹的关系呢?文子等待着。
很快的,屏幕上传来回应。
你觉得呢?
我觉得呢?文子一时间怔住了,虽然偶尔想过,但却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
陌上花开缓缓归,除却巫山不是云。文子觉得还是用古人说的话比较保险。
那是深情,不是纯粹。这种偷懒的行径一下就被对面识破了。
柏拉图式的?文子觉得有点露怯了。
并不是,那样,没有男生会受得了吧。
文子又怔住了,这次在惊讶之余,还多出了一丝好感。对面的姑娘,想法好像有点不一样。
那你是怎么理解的呢?文子决定反客为主。
过了很久,本以为已经没戏了,屏幕上却突然出现了一大段文字。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关系,无论恋人还是友人,不企图在对方身上寻求利益,不束缚,不缠绕。简单就好。
有时,所谓心动,只不过是在睡不着的寂寞长夜里,遇见了志趣相投的人,纯粹透明。
夜入膏肓,故事,也许才刚刚开始。
交通楼619
2015.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