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陈丹燕的文字,细腻真实,每一个比喻都那么触动人心,每一段描写都是细细的勾画着。在她的笔下,我看到了老上海绵绵细雨浸润的水泥墙爬满了青苔,梧桐树遮蔽着破败肃静的旧洋房。我似乎能闻见作者笔下弄堂里飘散着葱油饼的味道。书里描写美国的唐人街总是一种油炸食物的气味,油腻不那么清爽,在美国,唐人街代表着廉价与脏乱,只有偷渡到美国的中国劳工才会在那里谋生,他们一个个的神情都是麻木而抗拒的,原来美国的唐人街,不是真正的唐人街,美国人永远不会懂得,油条泡在豆浆里的美味,还有浓油赤酱的红烧肉,飘着翠绿葱花和淡黄色的蛋皮,柔若无骨的小馄饨皮里嵌着丁点指甲盖似的粉红色的肉馅。老上海的味道,如今人们吃起来的似乎也是一种情怀了。
你要说这本书,带给我太多的震撼与感动。我觉得每一颗年轻的心都是躁动不安的,向往那个只能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的城市,正如范尼初到纽约,仿佛走进了欧亨利的小说,看到了红砖墙上穷画家透过窗户看到的那片绿色藤叶,她发誓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纽约人,想要像夏天巧克力融化一般融入美国生活,可实际却像夹生的米饭,看起来很好,吃起来却不是滋味。她就像美国这民族大熔炉里没办法融化的一块外国生铁。即使说着一口再纯正的英语,吃得惯一日三餐都是面包忌司,能忍受别人眼里对你始终异样的神情,也终究不会成为一个美国人。范尼最终失败了,在她最无助受伤的时候,她唯一的选择是回到她曾经一度想要逃离的湿漉漉带着霉味的上海老房子。她的妹妹简妮最终也失败了,她把自己彻彻底底的当作美国人,也彻彻底底将自己与中国划清界限,她足够努力足够优秀,但是,一句"I was Chinese."却让自己失去了根基,她甚至忘了,在美国人的眼里,你始终是有着黑色头发黄色皮肤的异乡人。一个人要认清自己的本质。你能够获得尊严的前提,除了你的成功,更是因为你的国家。没有国就没有家,一个没有家的人,听起来怎么样都那么的可悲,不是么?
沿着中央公园的树荫走下去,就会到格林威治村,上百年的棕色老砖房墙上,防火铁梯在阳光哈下留下复杂纤细的阴影,再走下去,越过小意大利,就是唐人街......听听这些让人向往的名字,人们逃难似的挣扎着投入纽约蓝天的怀抱,据说纽约蓝天是天堂一样的蓝色,可其实那蓝色也是匕首一样的蓝色。格林威治村飘散的咖啡和新鲜蛋糕的味道,玻璃橱窗里烛火摇曳,一对对男女彼此热切的聊着,其中会有范尼和鲁的身影,敏感而自尊的东方女孩和金发碧眼的美国男孩,他们彼此吸引,却始终走不进对方。而另一边,曼哈顿岛远远闪烁的灯光是怎样勾引蠢蠢欲动的虚荣心,那风景是简妮就着一杯咖啡一口口喝下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在双子大厦,在最顶尖的地方工作。她们姐妹背负的是全家人永远都不要回到中国的誓言。范尼通过婶婆的担保来美国,她其实不喜欢读书,她只是向往美国的自由浪漫,只是想弥补爷爷的遗憾,继承全家人的意志。美国人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可以把家里人的理想当作自己的,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们,是血脉传承世世代代的羁绊,到最后也分不清到底这是家里人的理想,还是自己的。
家里人只是把范尼当作整个家族与美国之间唯一的桥梁,她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为妹妹简妮拿到去美国的担保。她逃也似的回到家里希望能够寻得一丝安慰,结果却是被逼回到美国,家里人希望她能用肚子里孩子作为筹码牵制鲁,用这种方式成为美国人,她内心的骄傲如何能允许最后一丝的尊严被践踏。简妮疯了,却换来了父亲到美国的机会,王家又多了一个人在美国,能留一个是一个。你说,一个父亲的偏心能到什么样的地步?也许所有的父母都想表现出一种公平的姿态,但从心底里下意识的偏爱总是在关键时候变成赤裸裸的伤害。明明知道范尼的病情好转,却还是狠心让她吃下过剂量的药物,在妹妹没来美国之前,姐姐的病是不可以好的!姐姐的命甚至自己的命都抵不过一张来美国的机票。心里渗透出一丝寒意,冷冷的看着在那个下雨的深夜,美国街头,一个醉酒潦倒的中国男人是如何赌上性命卑鄙卑微的骗取了保险费还有女儿的签证。王家的子女接力棒似的来到美国,她就是他们的过河卒,一直勇猛的背着他们的心愿往前冲,直到成功。
我不喜欢范尼骨子里卑琐的冷漠,也同情她单纯浪漫的头脑实在不适合背负家族厚重的期望。我欣赏简妮冷静坚毅的性格,她可以把对自己的厌恶化为反抗的力量。范尼善于隐藏,简妮擅长忍耐,哪一种特质不适合,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摒弃,不带一丝留恋,这一点她有着美国式的现实。这样的人一旦成功就会背弃曾经泥沼里的自己,背弃包括在那段过去里的爷爷,抛弃他们的奶奶,从小管教她到大的父母。她有着商人顺应时势的敏锐嗅觉,从深深扎进美国,到成为中美双方沟通的桥梁。从前爷爷正是因为瞧不起家族靠洋人发家才毅然从美国回到中国,满腔报国热血恰遇上中国文化大革命,一家人的命运从此改写,爷爷的悔恨,家里人的埋怨,对于美国近乎病态的渴求,在这一刻得到谅解,而王家买办家族的事业却戏谑般地又在简妮这里得到延续。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海的经济起飞,老房子斑驳肮脏的墙面被重新粉刷,整修一新的老洋房,像梳洗打扮以后,正等待南瓜马车的辛德瑞拉一样,展现出失而复得的,令人惊喜的光彩和深长的,隐忍的期待。王家尘封多年,不可说的历史化作墙上一张张黑白相片,不经想起张爱玲的一句:“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狼籍的黑白的瓜子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