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低下头。
“没有谈过恋爱?”
“不是。”
“没有结婚?”
“不是。”
“没有孩子?”
“不是。”
“那是?”
缓缓抬起头,“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那,如果你见到他们的话,你最想跟他们说什么?”
“谢谢。”
当我小时候很好奇究竟什么是泥土的时候,我好奇地翻出了家里的《新华词典》,接着便诧异地发现,除了预料中的风化岩质外,泥土中居然还有一层腐殖质——啊,这可是动植物的各种残渣啊,从排泄物到躯体。
我对于苍天大树居然要以亡者的残躯为根基一事总是难以忘怀,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恰恰是死亡,赋予生命以意义。
人的一生,就像是一颗树。
开花,结果;落叶,归根。
落到地上的树叶,慢慢化作泥土,润入无声,为树根所吸收,以不一样的形态,重新回到树体,化作一片片新生的叶,与一朵朵新破芽的花。
每一片树叶,都继承了每一片落叶的意志,如此循环往复。
无叶归根,便就无花可开。
人们总是对新开的花与新结的果额外关注,也特别乐于去享受。
我们会摘下路边的野花送给心爱的姑娘,也会看着阳台刷那一盆新插的花而心驰神往。很少有人会终于那秋天的落叶——便是对满目落木格外动情,其中部分大概也是更享受一脚踏在落叶上时,那清脆的一响。
人总是更喜欢生,多过于死的。
可,便是十二点的烈阳,终也有日薄西山的一刻。
这一刻是无法避免的。
你会落叶,你的长辈也将归根。
于是,当叶子终究落到地面上是,究竟会以什么样的姿态来融回大树呢?
整台剧最让人在意的,便是那栋磨砂透明的大宅旁,疗养院的后院里,那一颗装饰性的白叶树。
这棵树的底座,是一池清水,里面游着几条橙黄色的金鱼。
在我们的印象中,人老了之后,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面貌,都大不如前,所以人至老暮,也大多是暮气沉沉的,即便不是千篇一律,也可以说是大致相同。
比如说我所在的小区,最常见的几位老人,他们每天都会聚在小区主干道的一处树荫下,聊着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晒着太阳吹吹风。老大爷们还会下下象棋,偶尔也会打打卫生麻将。
在我的概念里,老人的生活大致就是这样吧,以大致相同的步骤,重复着大致相同的日子。
就如那落下的树叶,不会再有多少变化。
但,在这台话剧中,却是呈现给我们一番全然不同的老年生活。
这里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要数贪恋小保健与大众点评四星以上的坚叔,与平日里沉默但偶尔也会爆发出无限诗意的老李了。当然,在最后的篇章中,终于走出往昔阴影的戴茜与老张,也是让我们看到了一幕不一样的夕阳美景。
这就如那一池的金鱼,不再如树叶一般随风被动,而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愿而呈现各种别样的生活。
而,这点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整场话剧的一个主题。
严校长在拒绝了儿子提出的五十万借款给孙子买房的要求后,来到阳台上,对独饮自酌的老李说,我们老人以自己的意愿来花自己的钱,怎么就不可以了呢?
而对于这点,恰恰经历过因为钱财而带来的与家人决裂的老李则以自己的故事告诉严校长,有的时候这钱还是要花的。
这里,虽然我们可以看出,其实严校长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老李也只是想借机宣泄一下心中的郁结,两人的对话都不在对方的点子上,但从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这么一个问题:老人到底应该如何过自己的余生呢?孩子们又是如何看待老人的余生的呢?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现代社会变得愈发严峻,那便是人的一生已经愈发不止是自己的人生,而是与自己的上一代与下一代融合在一起的一个整体的一部分。
以老去后来说,现代社会以房子为主要核心的生活压力已经使得越来越的人无法只通过自己与伴侣的薪资来购买一套房子,而不得不从家里获得一定的自主,因此,老人积攒了一辈子的钱,在很大程度上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记得坚叔说过,他的钱不给孩子,也不问孩子要钱。所以他可以很潇洒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少数。
严校长的孩子要买房,问他要钱;金阿姨的儿子更是直接拿走了金阿姨家的房证,不再来看望她。除此之外,剩下的人中,一位是一直找不到家的老太太,一位是没有成家也没有孩子的桃姐,接着是孩子早夭的老张与戴茜,以及因为没有出钱医治妻子而与儿女决裂的老李。只有性格如顽童一般的坚叔,有家人,且关系应该没有闹僵,而又能真正地潇洒自如。
这不由得让我们惊恐,难道我们老去后的时光里,也依然无法真正地随自己的心意而活么?
严校长向老李所问的话,其实也是我们所有人都将面临的问题。
与儿女的关系,也不单单只是儿女向老人的索求上。
金阿姨由于自身所固有的观念,使得对女儿的爱视而不见,而只心心念念那个拿了房子就不再露面的儿子,甚至凡事都为他着想,为他想借口,却不肯正视现实,更不愿正视女儿对自己的关心与爱。
这样的一种畸形的观念,当然我们不能一方面只怪金阿姨,毕竟是从重男轻女的时代一路走来,有这样的思想也算是常理,但还是不得不说这种观念使得她一直生活在郁郁寡欢之中,并最终为她带来了抑郁症。
而与儿女的关系更恶化的,便是老李。因为对财富的观念的一时走岔,导致整个家庭分崩离析,我们甚至都不能说他的儿女做得过分,但当看到老李最终独自一人离去时,看到他在最开始独自在风雨中呐喊咆哮时,却不免感到一丝悲凉。
或许只有酒瓶中的天地,才能让他找回过去的自己吧。
他其实一直都生活在妻子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里他不单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整个家庭,也失去了自己。
同样一直生活在过去的,还有戴茜。她也一直生活在那个过去,那个她为了追寻自己的爱情而奋不顾身纵情一跃的那天(不得不说,这一段突破重重阻碍的爱情经历的叙述,搭配上电梯间里的双人现代舞,充满了张力)。女儿成了她心中过不去的坎,也是不可触及的一道坎。她一直回忆辉煌的过去,回忆与老张激烈的爱,诉说那虚构的女儿在美国的幸福生活,与人一脚长短高下,所有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掩饰自己无法走出那一天而带来的空白,直到老张终于在酒后向众人道出了原委。
事实上,就连坚叔,也有一个很久都未曾走出的过去,那便是年轻时所遇到的她,这让一直嘻嘻哈哈游乐人间的他的脸上,也会流下无奈的哀伤。
而,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罗杰与桃姐之间的牵绊——他们之间甚至都不是母子关系,而是家主与佣人,但实际上却有超越了以血缘为纽带的亲情,成为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母子关系。
因此,罗杰与桃姐之间的关系是整个疗养院里最耀眼的一抹光明,是当所有以血缘为依托的亲情都在现实社会的巨轮碾压下支离破碎时,让人能看到真正亲情的光辉的那抹光明。
而之所以能有这样的一片光辉,归根究底在于桃姐对罗杰单纯而无私的爱。这份爱比老李无私,比可以想见的学院派教育理念说教的严校长的爱更纯粹,也比金阿姨的传统观念更博大,这才使得罗杰在桃姐中风之后,会选择无私地将爱反馈给桃姐。
我们与下一代之间的牵绊,其实就好比是一场考试的最后一道考题,一道需要用一生来求证,用整个余生来回答的考题。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那位一直找不到家但一直在回家的老太太。
家,在哪里呢?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还想要当你家佣人。”
“桃姐,不是佣人,是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