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除夕,春风送暖,屠苏醉香,万户曈曈,新桃闪闪。
看着玻璃上漂亮的窗花,以及门框上喜气洋洋的春联,我总会想起曾祖父。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曾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精神尚可,他中等身材,一年四季都穿黑色的布鞋和蓝色的唐装,盘扣扣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顶褐色遮阳帽。
每到除夕这天,吃完午饭,曾祖父就会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拿出几张大红纸,仔细对折后裁成长条,把金色的粉末倒进碟子里,兑水调成墨汁,开始写春联。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爱在旁边看他写,他怕我捣乱,于是就让我帮他压纸,我就站在旁边,两只小手紧紧压着纸边,不让它随风起舞。
曾祖父把毛笔的笔尖放进墨汁里,轻轻蘸几下,把笔尖蹭光滑,然后立起毛笔,在红色的纸上缓缓写下“春暖人间”几个大字。
曾祖父生于民国年间,上过学堂,毛笔字写得极好,端端正正的楷体。金色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特别好看,深深地吸引了我。
“阿公,我要和你一起写!”说着我就去抢曾祖父的毛笔,他还没反应过来,毛笔就已经在我手里了,我学着他的样子,去碟子里蘸了蘸墨汁,就要开始写。
“乖乖,不要抢、不要抢,给你找一支!”曾祖父着急得拎起我还没来得及落笔的手腕,轻轻地把毛笔从我手里拿下来,然后进屋给我找了另外一支毛笔。
“乖乖,你知道怎么写毛笔字吗?”曾祖父柔声问我。
“不知道。”我无奈地摇摇头。
“我教你写好不好?”曾祖父慈祥地说道。
“好啊好啊!”我兴奋得点头如捣蒜,然后听曾祖父说写毛笔字的要领,但还等不及他说完,我就学着他的样子,把红纸铺开,蘸了蘸碟子里的墨汁,就急匆匆地开始写。
结果写得歪歪扭扭,弯弯曲曲,笔尖还分叉,每个字都很难看,和曾祖父写的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乖乖,不能这么写。”曾祖父在旁边说道,“毛笔要这样拿,落笔要轻,收笔要快,横要平,竖要直,钩要尖……”
曾祖父边说边把我手中的毛笔调整成正确的姿势,然后握着我的小手在空中比划,完了铺开纸,让我重新试试。
我小心翼翼地在纸上试,结果还是写得很糟糕。
“阿公,我写的不好,没有你写的好看!”我嘟起小嘴抱怨道。
“毛笔字要多多练习才能写好,乖乖要下点功夫喽!”曾祖父边说边握起我的小手,“阿公教你写吧!”
于是他就手把手地教我写,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是怎样运笔的,在他的控制下,每一个字都写成了该有的样子。
曾祖父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时不时地扫过我的额头和脸颊,痒得我不由自主地往下缩。
“乖乖,不要乱动,字都写歪啦!”曾祖父轻声责备道。
“阿公,你的胡须太长啦,都扫到我的额头啦,好痒好痒的!”我吐着舌头说道。
“哈哈哈,是吗,那阿公要去剪胡子啦!”曾祖父笑着说,然后稍微直起了腰,尽量不让胡须扫到我的脸颊。
曾祖父就那样把着我的手写完了所有的对联。
大人们对曾祖父写的对联赞不绝口,让我好好和曾祖父学写毛笔字。
“这些都是我写的,”我调皮地说,“是阿公用我的手写的,所以就是我写的!”
大人们被我逗笑了,却拿我没办法。
“是啊,这些对联都是乖乖手里写出来的,乖乖以后写出来的比这要好呢!”曾祖父笑着说道。
“那既然是乖乖写的,那乖乖会念这些对联吗?”爸爸问道。
“啊?这……”我张大了嘴巴。
“当然会念啦,来乖乖跟我念——红梅含苞傲冬雪,绿柳吐絮迎新春……”曾祖父开始教我念对联。
那时候我识字不多,每副对联都有几个字不认识,但是记性极好,加上曾祖父写的对联平仄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所以读了两遍之后我基本就全部都会念了。
“现在乖乖自己念一遍好不好,你完整地念出一副来,阿公就给你一块钱!”曾祖慈爱地说道。
于是我就当着大人们的面,准确无误地把七八副对联全部念出来了,赢得了大人们的阵阵夸奖,我心里也美滋滋的。
曾祖父从包里拿出钱,抽了一张十块的给我,“奖励乖乖,真能干!”曾祖父笑得春风满面,白色的长胡须一颤一颤的。
我高兴地接过曾祖父给的钱,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随后几年的除夕,我都会和曾祖父一起写春联,认识的字也多了起来,已经不需要曾祖父教我念了,但每次只要我自己念出来,他就高兴得合不拢嘴,然后给我十块钱。
年年岁岁,辞旧迎新,冬去春来,曾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视力衰退,已经看不清写春联了,家里也开始买加了花边、印着花鸟虫鱼的春联来贴。
我贴春联的时候,曾祖父总是喜欢坐在旁边看着我摆弄,我凑到他耳边,大声念对联给他听,他皱纹丛生的脸上,挂满了欣慰,依旧夸我“乖乖真能干”。
再后来,我贴完春联后只是默默地看看,不再念出声来了,因为已经没人听我念了。
曾祖父曾希望我好好练习毛笔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依然写不出几个像样的字,他让我抄的三字经也没抄完。
每年的除夕,看到新贴的春联,我都会想起曾祖父,想起他手把手地教我写春联,金色的墨汁渲染开,在阳光下幻化成星星点点,飞向遥远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