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拾记忆
方灵发来消息说:“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这样的句式说出口,总是能轻易地让人心里五味杂陈。从前的过往一幕幕地闪过我的脑海,然而想要抓住什么,却也只能定格出几个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
记忆里的方灵还是十几岁时的青涩模样,那时的她很漂亮,骨瘦如柴,身材高挑,整天幻想着当上模特。而我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
“您好,请问喝点什么?”服务生走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视线从手机上移开,随意点了杯苦咖啡,不自觉地看向窗外。
年关将近,满街都是厚厚的积雪。来来往往的路人打了鸡血一样,手里拎着一兜兜的年货,全都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街上一片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连马路上的汽车也堵得水泄不通。
拐角处有几个相识的人碰面,寒暄,每个人的嘴里都呼呼地冒着白气,脸上堆着被冻僵的笑。转弯的汽车因这几个人挡住了去路,司机伸出头来咆哮着咒骂……
这真是个繁华而纷乱的世界。
我坐在“某天”咖啡店里一处靠窗的位置,漠然地看向窗外,一个人安静地等待着方灵。
无论乘车或者去餐厅,我最喜欢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因为这里永远看得到外面的风景。每次这样盯着窗外,我总会莫名其妙地想通许多事情,或者想起很多从前的过往。
回忆,也许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可偏偏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怀旧,比如我,比如方灵。说不上存在于记忆里的青春往事有多完满,甚至那些经历充满了缺憾,但是每一个人的青春都值得去深深怀念。
读书的时候总以为毕业遥遥无期,谁曾想,十几年的光阴,竟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我的思想顺着记忆被带回到多年以前……
2001年秋,蒂奇中学的午休时间里,一年三班的教室里炸开了锅。
一个顶着一头乱发,个子很高而且骨瘦如柴的女孩,坐在教室的后排座位上,口无遮拦地骂着一位男同学。她的语速极快,并且透着一股浓重的东北沿海地区的“海蛎子口音”。这已经不是这学期被她骂过的第一个男生了。
周围不时地传来一些同学的小声议论,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我看着方灵一张一合的嘴巴,只能非常无奈地摇头。我已经劝过她很多次,不要轻易和同学结仇,可见方灵根本没有听进去我的劝告。
果不其然,之后几名男生一起向班主任告状。于是方灵在课间操期间给班级打牌的职务,就这样被撤掉了。打牌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差事,可是方灵喜欢举着班级牌走在队列前面的感觉,那让她觉得自己很特别。
一直没做过也就算了,明明做得好好的却突然被撤掉,方灵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现在她不得不回到队伍中去,变得和所有动作一致的同学一样,她为此伤感了一整天。
整整两页大笔记,爬满了方灵伤痛欲绝的慨叹。我居然一字不落地读完了!
也许出于习惯,方灵传过来的纸条,每一次我都会很认真地阅读。因为我们的家境都不太好,所以常常会通过写纸条来互相倾诉,很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意味。
在整整两年叛逆而灰暗的时光里,我几乎没有错过方灵任何一个失魂落魄的瞬间。如果没有及时给予她应有的回应和安慰,我甚至会没来由地感到自责。
说起来都是不幸福家庭里出身的孩子,所以我们比谁都了解彼此的内心究竟有多脆弱。方灵表面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强势作风,而私底下却常常因为一些小打击而难过得要死。
我总是害怕由于自己的某一次疏忽,或者某一次未来得及的安慰,而导致方灵某些不可挽回的过激行为。比如逃学,离家出走,甚至轻生……
在学校里被排斥也就算了,回到家里却还要备受摧残。方灵说她的身世简直就是一部狗血剧。她完全遗传了生父的长相,却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改嫁以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其乐融融的一个家,唯有她显得多余。
再婚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想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最好是能够忘掉从前的一切。而方灵的存在却时刻提醒着她的母亲,她们有着多么不堪回首的过去。
在这个看起来充满希望的崭新的家庭里,方灵似乎永远无法融入其中。她的内心原本就对这个新家有一种抗拒,却又遇到了一个脾气暴躁的继父。继父非但不能填补方灵缺失的父爱,反而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地责骂她。
正值青春叛逆的年纪,方灵像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一样,用尽全力去刺痛任何伤害她的人。她把满是伤痕的一颗心封闭在一个悲观而绝望的世界里,自己走不出来,任何人也走不进去。
越是被骂,则越是做错,似乎放任自己也成了报复家人的一种方式。方灵常常像男生一样跳墙逃课,在课堂上玩游戏机,偶尔还会去网吧通宵。
堕落越深,责怪越重,一时间似乎有着报仇的痛快,然而“伤心”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占据整个身心,直到积累成茧,百毒不侵。
即便如此,方灵还是会找到让自己快乐的法子。她喜欢读课外书,尤其是少男少女之类的杂志。而我们所在的镇子荒远而落后,连个卖杂志的小摊位都没有。赶上周末休息,方灵常常拿出辛苦攒下的零用钱,约我一起乘火车去市里买一本《人生十六七》,或者一本《男生女生》。
一到上课,方灵就把课本在桌面上支起来,用来挡住自己的脸,然后闷着头偷偷看这些杂志。这些书她是绝对不敢带回家里看的,如果不小心被她母亲发现,肯定又要免不了一通絮絮叨叨地训斥。
在课堂上方灵读了一本又一本的杂志,以至于她的语文成绩出奇的好,而其他科目的成绩则频频亮出红灯。因为异常出色的语文成绩,她还因此当上了语文课代表,这一度让她非常引以为豪。
课间休息的时候,方灵会和颜妍、茗姗在课桌间的过道上疯闹。三个大个子女生常常打闹成一团,几乎要把教室的屋顶给掀掉。
而方灵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给我写纸条。通常是大段大段的情绪宣泄,极尽言语之恶毒去咒骂那些伤害她的人,又极尽辞藻之悲怆去吐露内心的感伤。让人读了也跟着感到绝望。
我总是忍不住担心方灵,怕她会做傻事。但也许只是没见过大场面的我有些多虑了。其实方灵早已经足够坚强,她根本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自虐,她只是太需要向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倾述而已。
任何人都无法深入地了解一个青春期女孩的内心,她可以脆弱到禁不起风雨,却也可以坚强到敌得过刀枪。苦难经历得多了,连切肤之痛也会变得无关痛痒。那些看似绝望的表现及言语,有时不过是自哀自怜的一次表演,这表演只会在相互信任的人面前表现。表演结束,似乎痛苦也就跟着结束了。
还能说得出来的痛苦,通常不会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如果有一天她沉默,定会导致不可收拾的残局。
方灵和我常常互传纸条,有事时互相分忧,无聊时相互解闷。然而这种状态却在两年之后不得不彻底终止,因为方灵要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