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次周末和子君吃饭,我问她以前过的是不是少奶奶的生活。
她说以前的生活虽然光鲜,可终究不比现在踏实,轻松容易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讲得真诚,我却说我还是担心你瞧不起我!
现在想来,和我沟通真是件困难的事。
她定然觉得眼前这个皱皱巴巴的男人交流不了。不仅如此,他还试图用他的担心控制人!而且他的担心是那么的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唯一不用担心的是,担心丰沛富足、从未间断。
还有一次,我去她家修煤气,修完后说起唐晶和贺涵。
“他明知道她要走就不留她,就是有钱烧的。你像我们普通人,整天上下班、家务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这么磨磨唧唧的。”
我说得津津有味,全然没觉出她不同意。
“他俩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不理会她的话,自顾自说,“我喜欢你,你呢。”
“我觉得你挺好的。”
“我们不能和唐晶贺涵比,风花雪月不实际,我们在一起就应该说真话。”
于是,我提议结婚。
子君说没准备好这么快进入婚姻。
她给我两张卡,“这段时间和儿子坐你的车,这两张油卡用得着呀。”
拒绝提议又给我卡,是在物质上和我划清界限吗。
我生气了,冷了脸重重把卡往桌上一顿“好,我收着。”
然后讪笑对她说,“子君,看来你还是把我当外人。”
我那种阴阳怪气、专门让她难受的语调,自己都印象深刻。
眼见付出要白费了就放肆起来,不顾及她的感受,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不是个肯吃亏的人。
她是否感觉到了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走到门口时她又说,“老金,要不以后没事,来家吃晚饭。”
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把东西往地上一放。
十二分认真地,“真的!那太好了,一个人吃饭总是冷冷清清,吃不出味道,现在人多了我肯定调着样给你们做。”
说完我敬个礼。
“报告子君同志,从今往后,我保证管理好你娘俩的肠胃!”
你知道吗,现在说起这件事,我都感觉很不好意思,为自己前一秒冷言冷语,后一秒天真无邪地表决心,感到为难。
还有一次,我去人事部吵架,自然是为了子君的事。
那时候我陷在讨好她的节奏里不能自拔。
之前我也不断对她说,“我觉得我有问题,觉得自己不够好,我已经想用尽全力地讨好你。”
在我和她说话间,讨好是个高频词。
也是那次,我又一次领教了贺涵的厉害。
每次碰上他,我都被比对得一无是处。
头天下午子君问我企划部招聘需要满足的条件,我一听就上心了,心想若能把她调过去该多好,显示我在这个商场有能耐。
我能办妥的筹码有两个。
一是我在这个商场工作了这么多年。
二是每年最佳员工都是我。
凭借这两点,我怎么也算有资历。
然后我就来到人事部。
那时我要是能看清,没有人把我所谓的资历放在眼里就好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我说,我的为人你了解吧,有什么问题把我炒掉。
自以为掷地有声。
我说,你要不帮忙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当真不给自己台阶下。
格子间里到处都是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同事,我依然不依不挠,不知哪来的理直气壮。
子君赶来说这事不要强求,先回去。
我不。
我没礼貌地让小李当着我的面打电话。
我虚张声势:林经理是我兄弟。
我不问退路,按照生活排好的剧本一步一步走到该在的位置。
霸气地扬言:这事不帮我解决,我是不会走的!
然后,贺涵来了。
贺涵带着我们老板一起来了。
他同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云淡风轻的。
对着子君轻轻一笑,“小事一桩。”
如他所言,事办妥了。
难堪?我有资格难堪吗。
被压成粉末的人,拼不出自尊的形状。
生活也赢了,编出这么好看的一幕。
不提前告知,却要我全盘接受。
他有钱就了不起啊!
众目睽睽之境,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情急之下,为了缓和尴尬,我说,“不是办不了吗?不是电话打不通吗?”
“老板在这,等什么林经理。”
是啊,事能不能成要看谁出马。
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干得漂亮。
我说句“可真行。”赶快出去。
终于出去了。
不然还要在那丢人现眼丢多久呢。
子君追出来。
我说,“事情办妥了就好,结果是好的就好,不说了上班去吧。”
我尽最大努力说出的维护颜面的话。
表示自己也是有胸襟的。
最后一点颜面了,我要保护好它。
独自走到休息间,手微微发抖。
烟是什么时候点燃的,没印象了。
是机械与麻木了吗?
力气快用完的时候,思虑仍在拼命工作。
同事会说什么?倚老卖老、自不量力。
随便吧。
允许你们飞短流长。
没有人的休息间比塞满人的办公室可爱多了。
落地玻璃窗依然明亮。
窗外,太阳正以完美的角度把阳光倾倒在一幢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帘上。
玻璃慵懒地反着光,尖锐得晃眼。
那天下班,我找人喝酒,把这事说与他听。
我以为面前坐的是人。
谁知酒足饭饱后人优雅地撕下面具。
“这事美化一下,画个可爱的动画是这样。
一只小狗,对着狮子叫翻了天。
狮子实在嫌吵,懒懒地伸伸爪子,温和地放在小狗头上。
没想对小狗怎样。
谁知小狗连爪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了。
吧唧,摔倒了。
导致你受辱的,是你对自己错误的认知,放下就好。
不过也难,放下后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一直当他是朋友的。
我不想再讨好人了。不想。不想。
老金失神地搓着手。
双手绞在一起,一只手揪着另一只手的皮。
看得出来,这件不愉快的事让他难受到无以复加。
咨询师一声不响站起来,从角落搬来一盘沙。
均匀莹润的海沙闪着光泽,安静地散在浅浅的沙箱里,伸手就能摸到。
自然赠予人的蕴藉力量总是单纯而强大。
不用教,老金很自然地把手放进沙里。
似乎触摸到另一个世界。
深远、宁静,有从远古吹来的风、有从深海游来的鱼、烈日、岩石。
煌煌岁月凝入沙里,一粒一个世界,让人无端升起敬畏。
失魂与烦躁很快顺着指尖流走。
老金的神情恬淡得像在雪里画天使的小孩。
然后,他抬起头,对咨询师说了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咨询师都记得的话。
“老师,沙是时光磨碎的石头,所以沙代表永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金不再称呼咨询师为医生,改叫老师,他觉得这样亲切。
咨询师此刻心中满是感动。
为这破碎成空、禅意十足,美得不像话的一句话。
他看见老金说话时瞳孔里跳跃的花火,这样的他,和平时非常不同。
这不错的感觉应该能帮助他对抗受伤的感觉,咨询师想。
咨询师再一次看到一个人自我疗愈的力量。
老金没有被任何人治愈,是被他自己治愈的。
咨询师只是创造了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自愈力就悄然萌发、蓬勃生长,以近乎惊艳的方式出场。
人真是了不起的存在,咨询师想。
大多数朋友喜欢用“心理疏导”这个词。
其实没有人需要疏导。
疏导这个词是对求助者的莫大贬低。
把他假设成弱势的一员,忽略他的种种可贵。
也是对咨询师的莫大贬低。
想想看,一个热衷于疏导别人的人,有多干瘪苍白。
(未完,待续)
作者的话:
看剧时,一集老金抱头坐在子君沙发上哭,哭得特别无助。
当时想,“他内心里的小男孩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肯长大。要怎样的理解给到他,他才能长大。”
抱着这一想法,尝试写这篇小说,将近两年时间,写写停停,希望你喜欢。
焰蝶,觉得这意象非常美。
浴火重生、破茧蜕变、翩跹起舞,正合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就取来做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