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的在茶台一角发现了一朵纸花,不知它怎会躺在那,也没注意过它何时躺在那。红红的,八个花瓣。本很呆板,更没有生命形态的一朵,一刹那间,在我心里却生息起来了,那生息的,是一段记忆的痕迹。那痕迹,是一道深深的裂缝。一瞬间,几滴涩泪,滴进那道裂缝中。轻轻拿起这朵纸花,放进茶盏里,给它拍了照,我不知为何要一定把它放在茶盏里。
与这朵纸花有关的记忆,时间离去并不久远。纸花的来历连同母亲那一年的生活,一下子就被我关联在了一起。
2014年春,母亲来京求医,这一年,我的辛苦却成了她离去以后,我最温暖也最伤怀的记忆。
温暖的是,那一年,我拉着她柔软的手,伴她踉踉跄跄的走在求医路上,尽管因劳累繁琐,我有过让自己背上负罪感的抱怨,却也是曾经亲密相伴过的安抚。
那年从春到夏到秋冬,她两次住院的场景,也历历在目。她责过我,偷偷骂过我,尽管我当时伤心委屈,也反责怪她,却不妨碍尽力多为她打算着,尽力服侍饮食和她病体……这一切,回忆起来,也是温暖而亲密的。
那年从春到夏到秋冬,她在我住的小区,结识了几个老伙伴,大多能自己遛弯的时候,可以有同龄人听她絮叨生活的过往经历,直到今年正月里,我还在小区里碰到一位阿姨,她问起我,你妈妈走了吧?我答,是。并问她为何猜出,答,如果在,就会还来闺女家,就会来找我……一问,一答,让我泪水哗哗。
妈妈是个走到哪,都会有朋友的人,甚至在医院候诊间歇时,都会跟人主动攀谈。一次在协和医院,遇到个特别有形象有气质的阿姨,孤冷傲慢的感觉,肯定与妈是不同生活质量的人,但在妈妈主动搭讪时,她却展露出和善,俩人聊天聊地聊病痛,临走还对妈说再见,保重……后来回想,这与妈一不是土气的白丁,二是出声就如清风细雨的音色,三不是尖酸之人有关吧。虽然在家时,让我们感觉她言行中,经常体现的是背负千年万年冤情感的人,但出其外,就不一样啦。
那年从春到夏到秋冬,我,还有来京帮我照顾她的妹妹,她的孙子,孙女,都尽孝在她跟前,打洗脚水啊,医院陪护啊……这些我认为的基本义务,却在她对她信仰的神的一次祷告中说,感谢神赐给她的这些后辈,她感谢神,感谢后辈……听到这些,我瞬间明白,她许多表现在生活中的不满足和对曾经的怨念,其实并不是她真正完全的内心,而是一时的情绪作怪,她可是个被“神经官能症”和“抑郁症”及其它病症绑架半辈子的病人啊!能把生活扛过几十年,简直是太不容易了。
如果知晓了她的内因,那儿女们就不应该再存有对她的不解啊。那一刻我的明白,在她过世后,我便总是会站在她的角度去客观的理解她的一生。所有为她写的文章,都充满了同情和爱护。
那一年秋风霎起,落叶纷飞时,一个场景特别难忘,总像电影一样回放在记忆中。记得那天,她扶着拐杖,自己去了她孙媳妇的服装店,我和妹妹以为她在小区转悠,就没太多顾及,没有跟出去。快俩小时了,才发现不对,有了强烈的担心,正要出去找她时,她蹒跚的走进院子。恰此时一阵风起,院子里璇起纷纷的落叶,扑打在她身上,她头上包着蓝色的头巾,身穿花褂子,双手拄着拐杖在院中停了下来,微仰脖子,看着挂在石榴树上那没有摘下的,随风摇荡的石榴。我隔窗望见,顿觉恍惚,那所有入眼的光景,和妈妈那静立的影像,如一幅油画,时光仿佛停顿在久远的年代。等我从恍惚中想起要去为她拍张照片时,妈妈已经起步回屋,进屋时,她淡淡的解释自己咋出去的。我没有埋怨,只觉得,她很好看,很好看,并且身上有股秋霜的味道。我没让她摘头巾,赶忙让侄女给她拍了照片,清晰记得她说,都老这样了,难看死了,却不忘用微笑迎着镜头。
在她走后,我想起问侄女要照片,却告知我,找不到了,对我来说,这特别的遗憾。如果能找回这照片,我想,我会用它做所有网络里我存在的头像。妈妈给我的油画感,那是生平第一次,死都不会忘记那恍如隔世的画面。
那一年过春过夏秋,至冬。我和妹妹及侄女,莫名其妙的爱上折纸花,并为此,我去买来好多的硬彩纸。记忆里折过的花,努力通过网络教程复原,还学许多种格式的纸花折法:玫瑰,菊,梅兰等。每成功一朵,一式,我们仨人都雀跃。妈妈也爱花,看我们折来折去,跟我们一起高兴。后来各式各样的,有好多,我用报纸卷出杆,黏上纸花头,插了一大束在罐子里。但妈妈独爱我们折出来的莲花,并且在元旦后,她临回辽宁时,还带走了一朵。
经过哥哥们的商量,针对妈的病情及她的身体基础及医生的建议,综合考虑后,内蒙的大哥在放寒假时,和大嫂一起来京把她接走送回辽宁了。
暗地里我观察她,发现她并不愿意回辽宁,一部分是对疾病的担忧,毕竟北京医疗条件好,有我,就医也便利。并孙子孙女也陪护身边,说说笑笑的也热闹,她不会孤独。回辽宁呢,儿子媳妇都忙,其他儿女离得又都远,怕寂寞也是一种担忧。但传统作祟,她更担忧儿子们的想法,同时自觉的在闺女家养老不够名正言顺,并我有婆婆在,怕我累赘为难,她也就依了儿子们的决定,而我,也纠结着犹豫着到底让不让她回,如果我坚决留下她,想那孩爸与婆婆是会理解的。
至今,想起这一段,我内心充满自责。为何当时我不够有勇气,强留下她,随她内心的真意思呢?在她故去后,我无数遍问自己,审视自己,我当时的内心该做何解?婆婆真的是我犹豫的原因?哥哥们的想法是我犹豫的原因?累了快一年,我想歇歇,也是我犹豫的原因吗?……一切,如果能从头来过,我想,我会没有任何要犹豫的理由,一定随她意愿,排除一切想法。可惜,今生无此机会了,只能一遍遍的去责怪自己。
忘不了临行前几日,她在我的客厅里打转,到处看,抚摸,嘴里嘀咕着,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来闺女家,甚至强撑体力扶栏杆上楼看她熟悉的我的家……这一幕,也是我在她走后,经常落泪自责的原因。
她离开我家后,真的再也没有来的机会了。折纸花,好像是种预言,那是为她终离而折起,而她一定要带走的一朵,许是一种对生对美的留念?在内蒙老家,纸花是不可以随便折的,那是送终时才会做的事,尽管我用的纸有不同,年代也不同,纸花已变成一种艺术。但我事后却把折纸花的事,当成是暗示妈的生命归期已不远矣。
基于不经意发现的这一朵纸花,我忽然记起,家里的角落里,应该落下很多朵,我没有丢弃。于是楼上楼下寻找了一遍,果真,有很多。有的被日光扫淡了颜色,有的落上灰尘。流着眼泪,眼前朦胧的不止是那些朵寂寞了几年的纸花,还有妈的身影。
想想,我不去触摸它们吧,也不丢弃它们,任它们呆在角落里,依旧寂寞吧。但我唯独拾起妈喜欢过的那几朵莲花,给褪色的它们,留下了图片。
2014年时,所有妈妈在我身边的一切,因一朵纸花的提醒,都瞬间回放在记忆的幕布中。虽从没忘却过,但此际尤清晰。
有时我在想,假如没有2014年这一年的存在,我对妈妈的回忆,对妈妈的了解,是否会显得苍白呢?是否会有缺失呢?毕竟,这一年,我做的好与不好,我们娘俩都拥有了一段相依的时光。
妈妈来过了,又走了。留下的,是不灭的爱,是温暖又伤怀的记忆。从此,我心寂寞,寂寞的如那些躺在角落中的纸花。
回望花不语,未言泪先流。心事轻梳弄,记忆未淡远。浅握她无影手,细细的去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