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图定位阿兰•德波顿的《旅行的艺术》所属何种文类,是一件很难的事。它自然不是小说,却也非遍地可买的游记、旅游指南等类的地摊货,而是着眼于旅人内心世界,结合福楼拜、波德莱尔众位文学家,参照凡•高、爱德华•霍珀等画家的作品,来探讨哲性、美学、思辨的思绪之旅。
除了哲思、感性又洗练的语言和沉蕴却不失机智的笔调外,如旅行本身一般,这本旅行之书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有一种催人思索的魅力,而读者思考的内容却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正如马塞尔•普鲁斯特所言,“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个人经历、阅读倾向等各种主观因素使不同的读者关注于所感兴趣的内容、观点,从而形成各异的感知、领悟。对我来说,孤独、思辨、美学充斥于书本每一篇章,催人沉思,发人深省。
出行:为了新的爱、新的声音
雷蒙德•威廉斯《乡村与城市》中说,漂泊的经验奇迹地引发人类的同情和理解,陌生的所在往往产生新的观点、新的声音。因为生活一成不变、因循呆滞的种种安逸、舒适会不可思议地使人目光狭隘、自私自利。这时,脱离原有生活,出行到他乡成为一种必要。
但凡是诗人、学者,对旅行都有一种独特、复杂的情绪。俄罗斯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曾透露过一句写作的真谛:“每次旅行结束以后,我都能写成一本书。”不可否认的是,旅行时所见所闻中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比如行进中的飞机轮船火车、车窗外飘逝而过的风景,或是最普通的旅馆房间,带来的是打断原本安逸生活、突破定式思维的新观点、新声音。生活中很少有什么时刻能像飞机起飞升空那样让人释然,它永不停歇的飞行给人们以想象的力量,藉此消解心中的沉滞和幽闭感。在困局于安逸、舒适的思维定势被打断后,各种思绪和诸般记忆开始活跃、错杂纠缠,这时,我们更容易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一些新的想法,创作灵感也会顺势迸发出来。
法国诗人兰波在他久享盛名的诗集《彩图集》里写过一篇关于出行的诗,刚好切合阿兰•德波顿《旅行的艺术》的主题,它是这样的:
看厌,幻觉逢生于每块云天。
受够,市嚣城上,黄昏下,阳光下,都依旧。
识透,人生的路口,呵,繁响与幻象!
出行为了新的爱和新的声音!
诗人:孤独的旅者
对于何为诗人,波德莱尔有异于常人的见解。他看重对旅行的幻想,认为这是一种标记,代表高贵的追索者的灵魂,对此类追索者,他称之为“诗人”。在这里,你会发现诗人、孤独和旅行有着不可分解的关系,诗人不是狭义的涂写诗歌的作者,却是拥有某种内在气质的某类人,这种气质就是对旅行和孤独的不懈追索。
波德莱尔对旅行有如此浓重的情愫,来自于幼年的经验。他在日记中曾坦言自己深受折磨,其根源之一是对家的恐惧,它称之为“一种可怕的病魔”,其次就是幼年便有的孤独感。尽管有家人和学校里的朋友,一种注定终生孤独的宿命感总也挥之不去。对于他来说,旅行的目的地并不重要,他其实是想离开现在的地方,到现在的地方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对旅行和孤独有着如此深厚的情感塑造了这位天性敏感而浪漫的诗人。
说到旅行、孤独和波德莱尔,有一位画家是不得不提一下的。爱德华•霍珀虽是美国现实主义画家,却对波德莱尔的诗情有独钟,而且他们都对孤独、都市生活、现代社会以及对夜的宁静和旅行过的地方持有相同的看法。
在霍珀的作品中,比如《自动贩卖机》、《旅馆房间》和《加油站》,孤独是最常出现的主题。可以说,霍珀的画和波德莱尔的诗是用不同艺术形式来表现一脉相承的主题:旅者的孤独。画中的人物特性都有共通的地方:看起来远离他乡,孤独地或坐或站在旅馆、酒吧,或凝视窗外,或捧书默读,都是一副多愁善感、若有所思的神色。如果用波德莱尔对“诗人”的理解来定义,那么不止霍珀本人是诗人,他画中的人物都夹带着一抹莫名忧伤的诗性。
《自动贩卖店》表现的是一种淡淡的哀愁,却不悲情:孤独的哀愁中散发出温柔的感人力量。女士独坐,陷入沉思,同所在的社会保持着距离。这是一种常见的隔阂感、疏离感,却反而使我们重新发现一种同周围人群的强烈认同。这幅画会使我们思考、猜测女士的身份、离家的原因,她也许刚刚离开某个人,或是刚被某人所离弃,居无定所,寻找工作、性、伙伴。
《加油站》表现的也是一种孤独:一座加油站独立于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在霍珀的画笔下,这种孤独却呈现的强烈深刻且令人神往。不止这些诗歌、画作,即使你在周末出行两天,暂时离开原有的工作单位和家庭环境,哪怕是泊车在高速公路某处的加油站,你也能感受到这种特别的孤独:坐在简陋餐厅的一隅,无人交谈,无人对你表现出好奇,无人回应你的感受。此时的心境是孤独的,但是这一次,孤独是如此温柔,竟然使人愉悦。因为你知道此时的孤独不是置身于欢笑群闹中倍感心境和环境之巨大反差并觉得痛苦的那种孤独。大家彼此都知道,此时沟通的障碍是客观存在的,对爱的渴求也难以实现。这种孤独能让我们感受到内心的忧伤,引发共鸣,从而减轻内心苦痛,摆脱烦恼的纠缠。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旅行是寻找孤独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是疗伤、找寻自我的一剂药,也是对人生的一种态度。你可以选择像诗人一样诗意地栖居于这片日光灿烂的蓝天下,甚或浑浑噩噩地夹着尾巴活在夹着尾巴的人中间。
对美的拥有:旅行、摄影、绘画、写作
在旅行中,与美邂逅的那刻,我们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将它据为己有,并使它成为自己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一部分。但美又是短暂的,如何抓住这一刻,摄影、绘画和写作提供了不同的选择。
如今,摄影自然是旅行中留下美最简便的方式。但如罗斯金所言,通过摄影来完成旅行只是走马观花,与旋风式造访一个遥远的地方无异,难以在美的旅途中得到真正的快乐。如果我们行色匆匆,实难注意到躲在巷子深处悄然绽放的野花。相反,绘画可以教我们去观察:不是走马观花地看,而是关注。道理很简单:只要将眼睛睁开,我们就能见到许多美景,但是这份美在记忆中留存多久却要依赖于我们领悟它的用心的程度。照相机暗示我们,只需拍摄一张照片,我们就做完了所有功课,然而清晰地了解一个地方,则必须问自己很多问题。比如雨后的彩虹,相机“咔嚓”一下便完成了,但是在素描过程中,“为何雨后会出现彩虹”“彩虹是否如书上所言有七种颜色”“到底是哪七种颜色”这些问题会不断地出现。画一幅自己所见的景观,重要的是不止是画,而是观察和思考。好比深爱一个人,需要慢慢地深入对方的内心,积累点滴专属的回忆,才能从最初的好感、喜欢升华为更深内涵的爱一样的道理,对美的事物的追求需花时间、费精力来观察、思考,再下笔来画。至于画得好与不好,倒是其次的。
在旅行中,旅者还应该写。写作就是用文字画画,这样做可以巩固我们对美的印象。令人陶醉的景致通常让我们意识到语言的贫乏,这时会滋生懒惰的情绪,从而趋向于白描式叙述。其实,我们需要问自己更多的问题,精确地分析所见所感,然后努力地探寻真实经验,再下笔时,也许同样短短几句话,却有着不同的效果。
与此同时,德波顿不是指责我们用摄影来代替感悟,而是提倡摄影应该和绘画、写作同举并用。从下笔画、动手写为起点,从自身感悟来观察大自然,理解所见所闻,理性对待美的拥有。这可以说是旅行的一种意义,也是可践行的一种旅行方式。
在《旅行的艺术》里,阿兰•德波顿是以旅行为载体,内容探讨的却是哲学、美学、艺术与生活。他鼓励慢下脚步反观生活,玩味生活,寻找孤独,享受孤独;学会观察,耽于思考,从而提醒读者生活本应是诗意地栖居于当下,享受“由理性支配的积极生活所带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