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我爸是个匠人
爸年轻时学了木工,一直到我高中以前,他的职业是木匠,用现在的话说,是名匠人。如果用互联网思维运作我爸的手艺,我觉得说不定可以火。因为爸爸手艺确实很好,他心思细腻,任何细节都不会放过;而且他聪明,对物件和放置物件的环境配套等都考虑周全,几乎每个人对他的工作成果都很满意。
我的记忆里,只要是我们能想到,甚至我们不能想到的工具或者家具,他都能做出来。他有一次是很骄傲地说过,家具厂那些家具,他只要一看就知道怎么做。他甚至自己用木材和其他材料做了台洗衣机,而且那个洗衣机是能用的哦。
记得那会在街上,看到市场有卖铝皮做的蜂窝煤炉子,一边烧煤,另一边有个热水的水箱。回去后没多久,我们家就有了个类似的炉子——我爸自己做的,而且是改良版,既可以烧煤,还可以用来烧锯木屑,外观还很好看,比街上那个轻薄的铝材质要厚重多了。
那时候用的还是钢筋锅煮米饭,不是电饭锅。
烧锯木屑这个功能,我到现在为止都佩服和赞叹不已。把蜂窝煤一半直径大小的竹筒放到炉里,竹筒外围用锯木屑填充,用一根棍子使劲捣鼓,把木屑塞紧后就可以拔出竹筒,这时木屑会环绕着一圈空隙,这个空隙里,点一些刨木花(为了把木头刨平用刨头刨出的薄薄的一片片的木花,因为刨的过程中,它会自动卷起来,像极了一朵朵花),加点干燥的小木皮,再丢一两个木积(做家具时从其他木材上锯下来的边角料小疙瘩),炉子就算生起来了,木屑会一点一点由外到里,由上到下慢慢燃烧起来。煮一锅米饭,四五个木积就够了,等锅烧开水煮干以后,到蒸米饭环节,只用放一个木积甚至不放就可以。这时候,木屑的火苗刚刚好,饭不会烧糊,又会蒸出焦黄的锅巴——这是我的最爱。 米饭蒸好,炒菜的时候,再加木积,火势便会大起来。
火炉、木屑、蜂窝煤、燃气灶做饭,这几个比起来,我觉得我还是最喜欢烧木屑的那个炉子,火炉的烟和灰太大,蜂窝煤和燃气灶的味道我不喜欢,烧木屑即干净省事,而且没烟,不会呛眼睛,木积和木屑燃烧的味道也很好闻。
爸给很多户人家做过家具,哪家要娶媳妇,或者新盖的房子,总要添置家具,床、柜子、桌子、椅子等等;爸爸后来还会给别人简单装修,做些天花板吊顶之类的。
他会画画、会裁缝,那时候流行花鸟画和红漆,要在柜子、床头上用颜料画些花鸟的图案,爸画的花鸟惟妙惟肖,我记得好像牡丹花画得最多,那些鸟儿的嘴巴极尖,看起来很有灵性。
后来流行席梦思床,很多人家开始找我爸做席梦思,家里于是有了很多弹簧,爸把那些弹簧按某种规则链接起来,做成床垫,要用缝纫机裁剪床垫床罩被罩。对,他也做沙发和沙发罩。
总之,爸几乎无所不能。而且我觉得他的审美还挺好的。
爷爷奶奶去世后,爸把爷爷奶奶原来住的一间屋子翻新装修,作为我姐和我的房间。他用米黄色木板吊顶,棱角处有精美的雕刻花纹,四周有一圈射灯;做了个很大的席梦思,大红色床罩,大的花鸟图案,席梦思床头是米色木边和皮垫,床的靠背中间有盏灯,晚上看书可以开,灯的开关就在床头;再加上米黄色的柜子、桌子和椅子,现代感十足,一点不像那些老式的房间。
② 他也写得一手好字
爷爷奶奶没有生养,爸从很远一户人家过继来。爷爷的兄弟有个儿子,我叫他大伯,爸叫他大哥。这位大伯读过些书,肚子里有墨,会写诗作对,逢年过节,对联都是他写;而且尤其能说会道,写得一首好字,吹得一手好牛。
爸总教育我们谦虚和低调,他自己也是那么做的。他把大伯的位置摆得很正,什么事爱找他商量,逢年过节接大伯全家过来吃饭、给大伯拜年、送礼之类的,人情世故一样没少。我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也都是请大伯过来做主,所以大伯在我家一直是高昂着头的,有重大宴席,都是他在主持和公开宣讲,爸爸一直站在他身后。
我高中时,爸妈去了广州打工,一走好几年,家里没人了,后来我那位大伯悄悄地收了别人的钱,把我家的一块地卖给了别人,我爸知道后,再没认这位哥。以后再有写对联的时候,他自己亲自动手了,实话说他写得其实不比大伯差。
③有女出嫁
爸不苟言笑,很少说话,对我们总是很严厉,因此我很少跟他说话,能避开跟他说话,我就会避开。印象里,年轻时我很少跟爸有过正面的交流。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念大学,后来要出嫁了,又嫁了很远的北方,那里吃面食,雨水较少,山上植物不多。我爸送我出嫁时,机场接上他,随着越来越多的黄土和稀疏长着草的山头,我爸的眼神越来越黯淡、越来越黯淡。当看到有村落,看到有很多馒头被掰开晒着的时候,我也跟着他眼神越来越黯淡。我们都是吃米饭和在山清水秀的地方长大的人,我们应该不曾想过有这样的地方,至少不曾想过我们会和这样的地方有多大关系。但我们依然互相保持了沉默。
第二天我去拍婚纱照,头上被化妆师洒满了金粉喷满了啫喱。那晚回来,我的头发半天梳不开,爸走过来说,我帮你洗头发吧。
我很震惊,以至于惊讶到没来得及反应。爸自己去倒水,然后搬凳子到我跟前,我把头埋在盆里,爸的手上似乎有很多老茧,因为感觉到很粗壮有力,但他很小心翼翼,一点没把我头发挂疼。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爸是爱我的,宽厚深沉。他从没表达过对我的关心,我们也几乎没有眼神交流过,这次也一样。
其实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内疚,我内疚把自己嫁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满目萧条的地方,我不忍心看到他难过,因为他会不忍心我嫁到这样一个地方,不忍心看到我受委屈,他还不忍心告诉我他不忍心,怕我难过。
婚后第一个春节,我们一起回去过年,我爸似乎很高兴,他给他女婿碗里夹好多菜,他那女婿虽然吃不习惯,也硬往嘴里塞,闭着眼睛往肚子里吞。我看到这一幕,觉得好笑又温情。在家住了好几天后,走的那天,爸送我们,我看他带着毛线帽,穿老的军绿色的中山装,什么时候开始,爸的背开始有点驼了,变得都快没我高了,他手里拿着根烟,这已经完全是一个老头的模样了,而我还一直以为,爸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匠人呢。
我看到爸的眼神温和,只给我们说,好好吃饭,保重自己,我转过身,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