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汨罗江一直是满目苍夷的。
关于汨罗江的最初记忆,得追溯到我幼年时随父亲去看龙舟赛。隐约记得有两条船在竞渡中各自不服,水手们举桨挑衅,靠岸后不可避免爆发了打斗。父亲拽着我的胳膊往堤上跑,我完全没搞懂状况,以为斗殴也是比赛的一部分——输了的一方打架赢了就可以抢回荣誉和尊严。结果印证了我的想法,不管是划龙舟还是比拳头,最终的胜利者往往是本地“土著”。
第二次去汨罗江是我读小学的时候,几个小伙伴结伴同游,至今清楚地记得当天发生的事,那时江边还有沙地,一块一块,牛皮癣似的。一个女子坐在沙地上嚎啕痛哭,她边哭边唱,撕心裂肺那种。我们从她绝望的唱腔中大概听懂了她的哀伤,她儿子头天晚上在江里游泳失踪了。有条小船孤独地在江心打着转,一个穿着紧身水靠的人站在船头,拿着一支长长的竹篙插向水中,水下还有一个人不时浮上来透气,我猜测是在打捞溺水者尸体。夏日午时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沙地几乎是银白色的,蒸腾着热浪,火辣辣的烫脚。如果不是跪在地上嘶哑哀嚎的女子,不是江心打转沉寂的小船,提醒我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悲剧,没准也跳进水中,贪婪地享受清凉。
再去汨罗江,读初一,是个周末,我们一行四人。汨罗江此时已经大变模样,被挖沙淘金船蹂躏得千疮百孔,岸边大大小小的坑,淤泥堆积,江里尽是暗流,水面漂浮着一层随着时辰变幻颜色的油膜。一艘艘巨大的采砂船泊在江心,轰隆隆冒着黑烟,岸边死鱼的尸体发出难闻的腥臭味。我们不以为忤,追闹嬉戏,也玩得很开心。直到夕阳西下,要回家了,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窜上陡峭的河堤,同伴在身后叫我,我回头,发现西边的霞光焕发出瑰丽的嫣红,投射在宽阔的江面,映红了我污浊的脸。耳边仿佛听到“嗡嗡的虫鸣和簌簌的草响”。
高中时还去过一次。那是五月,飘着雨,断断续续下了个把月,听说汨罗江有决堤的危险,我骑着自行车跑去看。江面从来没有如此宽阔,水已平堤,悬河一般。我站在桥上,江流滚滚,一波又一波凶狠地拍打着桥墩,激起的浪花越过护栏冷冷地溅湿了我的裤腿,凉飕飕的。我拿起一块小木板,迎风抛向江心,木板嗖地飞出,在空中划出一段弧线后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忽忽跌入水中,随波翻滚了两下便消失不见,如同遗忘的记忆,再挣扎也翻腾不起一点浪花,永远的埋葬在打着旋的洪流里。雨一直下,绵密得像情人的眼泪,温热,缱绻。风若剪,剪断心绪,丝丝缕缕……脑子里突然冒出几句诗词:“异客垂涕淫淫,鬓白知几许?朝夕新亭对泣,泪竭陵阳处。汨罗江渚,湘累已逝,惟有万千断肠句。”
后来带老婆孩子去看过两次龙舟赛,规模好像一年比一年大,祭祀歌舞,热闹非凡,观景台依堤而建,说不上气势磅礴,但也够宏伟,江边的小公园修葺一新,草坪垂柳,绿意盎然,美中不足的是没票的观众只能挤站在观景台两侧的钢丝栅栏外,远远地眺望,于是,这项活动变得可远观不可“亵玩”。
去年端午,抵不过小女儿再三央求,要去看龙舟,到达竞赛场地,静悄悄的,往年黑压压的人群凭空消失了一般,翻看朋友圈,才知道改了地方,抱着希望前往。到达目的地才知道这回不买票远观都不行了,场地设在屈子公园前面的一个小湖(汨罗江截流后,因挖沙船掏空了江心,形成一个个深潭,没水的地方长满了草,美其名曰湿地公园)。好吧,龙舟,曾经我不能消受你的暴力,现在我不愿临幸你的高冷。说到龙舟,便不得不提屈子,我不觉得他情操有多高尚,“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他掏心挖肺的表白和终生执着的追求不过是“一朝选在君王侧”的权利依附思想。
我以为汨罗江就这样了,以前这样,以后还会这样下去。直到不久前我去到了汨罗江的上游,看到澄澈的江水绕着山势缓缓流淌,才知道犯了管中窥豹的错误。我所熟悉的被我诟病的汨罗江,只是汨罗境内的一段,准确的说是流经汨罗城区的一段。它的上游,有孤寂的杜甫墓,有东坡居士的行吟,有几多辗转飘零的凄苦,有多少满腔疲惫的忧伤;蓝墨水的上游,万壑千岩,清风垂柳,得之为声,遇之为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今又路过汨罗江,七月,汛期,雨哗哗地下着,像一块灰蒙蒙的幕布把天与地连成了一片,低矮的堤岸,河水滚滚而来,极目,远处的山峦仿佛要被江水吞没。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