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缘
九公子
如果不是为了凑齐那让人头疼的志愿时长,葛琪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竟还会有居士林这种地方。
没凑够志愿时长是大概是葛琪过去一年里犯的最大错误。刚离开高中老师事无巨细的指导,大学里凡事都要自己操心的生活方式明显不适合葛琪这种神经大条的女孩子——满以为评定奖学金只需要成绩好就行了,却没想到学院里对志愿时长还有硬性要求,当初辅导员千叮咛万嘱咐大家要好好研究那本《学生手册》,里面对评选要求有明确规定,可葛琪就是对这些事左耳进右耳出,那本手册早就不知道被她甩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看着顶替了自己名额的舍友肖雪那一副的得意的样子,葛琪不知咬碎了多少颗牙往肚子里吞,痛定思痛,这学期刚开始她就早早寻找各种攒志愿时长的途径。
去居士林值班是学姐的推荐。居士林是本地一个佛教徒的聚集地,由于他们在学院里设立了一个助学金,所以学院每个星期都会派同学去那里值班,而每次值班的同学都能换得相应的志愿时长。本来值班的名额只能分配给特招生,可负责人实在经不住葛琪的软磨硬泡,只能破例匀出了一次机会给她。
于是,葛琪就遇见了苏恩华。
苏恩华长得很白净,棉麻质地的居士服凭他高挑的身材也足以撑起而不显得松垮,还有那一头比葛琪还茂盛得多的黑发,彻底打破了葛琪原先对“居士”的幻想。
当苏恩华把一件绿色的志工服递过来时,葛琪才微微缓过神来。
苏恩华朝她笑得很和煦,“第一次来?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葛琪茫然地点点头,一句“你真的是居士吗?”差点脱口而出。
后来,学姐才告诉她,居士是在家修行的佛教徒,和出家人是两个概念,他们不用剃光头,也可以娶妻生子,平常生活中的方式也和普通人无异。
那个九月的下午,葛琪喝着居士们自己泡的奶茶,和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起听老师讲了两个小时的《佛陀传》,这四个小时的志愿时长简直是她拿得最轻松的一次。
第一次来这种对平常人来说很神秘,很遥远的地方,不拍上几张照片,再配上一条文艺矫情的类似“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文字,发上一条动态到朋友圈,显然都有些对不起这美好的午后时光呢。
于是,仿佛有些文青气质的葛琪打开美颜相机,换了一个顺眼的滤镜,“咔嚓咔嚓”拍了半天,浑然不觉身后的苏恩华已经从门口引领处悄悄踱到了她身后。
“你喜欢摄影吗?我也很喜欢呢。可以把你的照片给我看看么?”
如果说葛琪这种只会调滤镜的拍照技术还能提升到摄影的层次,那估计得气死一片视艺术和自由为生命的专业人士。
于是在被突然出现的苏恩华惊吓之余,葛琪仅存的一点自知之明让她感到一丝惶恐,“没没没,我就随便拍拍。”
可苏恩华实在执着,葛琪只好忸怩着把手机递过去。
苏恩华倒是认真来回翻看了很久,葛琪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试图捕捉到他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
苏恩华站在阳光底下,细碎的阳光从他周围撒过来,更显得他白的透亮,而且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瞳孔深处还有亮闪闪的东西,鼻梁笔挺,薄唇轻抿,看得葛琪心跳加速,后背还微微有些发热。
“嗯,不错,构图做得很好。”葛琪听得出来,这是三分真诚,七分安慰的语气。
“不过我真的很喜欢摄影呢,你可以教我吗?要不咱俩加个微信?”
葛琪不要脸地撒了个谎,可是为了拿到苏恩华的联系方式也是值得的。
晚上回到宿舍,葛琪直接进入癫狂状态,手舞足蹈地和舍友描述自己和苏恩华相遇的场景,兴奋地像个疯子,情难自禁,语无伦次。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以后,肖雪隔着窗帘幽幽地说道:“这是我见过最烂的要微信方式。”
葛琪才不会理会她的讽刺。和平凡的葛琪不一样,像肖雪这样漂亮聪明又会玩的女生,走到哪里能像太阳一样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她向别人,还是别人向她要联系方式的次数都绝不是能靠数手指就数得出来的。
人各有长,这一点上葛琪想得很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也总会有属于自己的欣赏者,自己能做的就是不断让自己变得美好,然后静静地等待着有人能够透过自己普通的外表,看到那一颗渴望爱的心。
她会等到的,总有一天。
无论别人怎么说,葛琪还是坚信自己要微信的做法是无比正确的,至少它真真切切保持了自己和苏恩华之间断断续续的联系。
关于学摄影,苏恩华试探性问过几次她有没有兴趣,都被葛琪打哈哈糊弄过去了。摄影有多烧钱,葛琪不用想就知道,她自己那一大笔助学贷款都没还清,可没钱投资在这枪枪棒棒上。
但葛琪可不愿意轻易放弃任何能和苏恩华相处的机会,为了让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她还义务做起了苏恩华的“开门使者”。S大的门禁是出了名的严格,没有学子卡,十有八九会被尽职的保安叔叔拦下,可S大新建的网球场实在是吸引人,苏恩华每次想和朋友来S大打球,就会拜托葛琪来门口接他们进去。
葛琪像个称职的小跟班一样,那随叫随到的敬业态度,让周围人纷纷咂舌,难不成这傻姑娘真看上了那个和尚?
这时,葛琪就会不厌其烦地和他们解释,苏恩华不是出家人,他是只是信佛,在家修行,是可以谈恋爱结婚的。每次,她都会非常强调后面一点。
就好像最后要嫁给苏恩华的人会是她一样。
其实,葛琪也很好奇,像苏恩华这种风华正茂的年纪,本该是游戏人生的时候,再加上他自身这种一般人还无法企及的条件,怎么就想不开过起了吃斋念佛的清淡日子。
葛琪委婉表达出自己的困惑之后,苏恩华微微一笑,一副早就看透你这副心思的样子。
说到底,还是封建迷信惹的祸,苏恩华出生时,他的奶奶找了当地有名的半仙给他看了一卦,那半仙捋着自己的山羊胡,称这个孩子与佛有缘,可把本就信佛的老太太高兴坏了,说自己孙子有慧根,将来必定是个人才。于是,在老太太从小耳濡目染的佛学熏陶下,苏恩华自然而然也就信了佛教,一直到现在,吃斋念佛,清心寡欲地过了二十多年。
葛琪依稀记得,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男主角就是被称为与佛有缘,最后还真的出了家。想到这里,葛琪周身一颤。
苏恩华却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笑个不停之后才慢慢吐出两个字:随缘。
葛琪也不得不承认,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一头撞上。
眼看着兼职就要迟到,葛琪把自己的小破车蹬得飞快,耳边的风呼呼作响,窄窄的街道上一辆辆小电驴呼啸而过,葛琪还要在他们中间灵活地来回穿梭,这才是真正考验车技的时候。
葛琪一向自信,可不料这次却马失前蹄,眼看着前面那辆车迎面而来,刚转着车把要躲开,没曾想后面还有一辆要超车的,葛琪躲闪不及,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下来,一声惊叫还在喉咙口没有爆发出来,竟感觉有一双手稳稳接住了自己。
像玛丽苏剧的一般剧情一样,男主角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向女主角伸出自己的有力的双手,挽救她娇弱的生命。
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吧,或者说,是缘分。
不过最让葛琪吃惊的,还是苏恩华将自己安置好以后,看她也没什么大事,就自然地转身,熟门熟路地进入了街边的一家酒吧。
葛琪这才想起来这里正是本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满街闪亮的灯牌就像是在和世人宣告这里的不同寻常。
苏恩华怎么会在这里?葛琪抬头看着灯箱上一闪一闪的“星空酒吧”几个字,不禁陷入了沉思。
晚上整场兼职葛琪都表现地心不在焉,最后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是选择在微信上戳了一下苏恩华,问他去酒吧干什么。
他的回复倒是很快,却没有回答得很清楚,只是让葛琪自己来看。
是来到s城以后,葛琪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酒吧”这种消遣娱乐的地方。舍友肖雪倒是这种地方的常客,在她的言谈中葛琪大致能了解这里面到底是干什么的。可真正在生活中,葛琪每次只是在路过这些地方时往里面不经意地瞟一眼,灯红酒绿,人影婆娑,听说里面随便一杯酒就是上百,她可没有这个闲钱,更没有时间。
苏恩华笑盈盈地在门口接她,葛琪却笑不出来。
她一把抓住苏恩华的衣袖,一副差点要哭出来的样子:“苏恩华,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她的确没进过酒吧,可肖雪那一群在酒吧里认识的狐朋狗友她不是没见识过。
苏恩华可是像天神一样纯净到无法企及的人啊,这是葛琪早早就认定的,他怎么能和那种乌烟瘴气,满口脏话的社会人混在一起呢?
苏恩华看着满脸纠结,似哭似笑的葛琪,无奈地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傻丫头,瞎想什么呢,走,跟我进去。”
葛琪徒劳地挣扎了一下,还是拗不过苏恩华的坚持和自己内心的好奇,还是乖乖跨进了“星空酒吧”的门槛。
说实话,这家酒吧并没有葛琪想象中那么喧嚣嘈杂,里面也没那么多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式的人物:吧里的装饰自然和谐,灯光也不刺眼。一桌一桌的人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顶多就是和身边的同伴呢喃细语些什么。唱台上一个年轻的驻场歌手抱着吉他,十分投入地,轻轻地哼着:“那个姑娘啊,我在等着她,她不知道我在等着她……”
“小琪琪,你以为酒吧是什么地方?”苏恩华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凑到葛琪耳边,轻轻说道。
葛琪的脸“腾”一下涨的通红,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离苏恩华那么近,苏恩华身上淡淡的酒香味萦绕早她的鼻尖。
这一瞬间,葛琪竟然有些恍惚,不知要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别盯着人家看啦,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大概是葛琪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神好像就是在直直地望向那个年轻歌手,让苏恩华理解错误了一些什么。他一把揽过葛琪,往酒吧的另一个角落走去。
那晚,葛琪就像是把苏恩华当成了自己多年未见的老友,就着一杯柠檬水,和他谈起了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家庭,谈起了自己从未与别人提起的一切。
从偏僻的乡村走出来,s城带给葛琪的冲击,除了物质和文明水平的极大差距,还有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
葛琪说,说她很怀念自己的那个小山村,村人的质朴、憨厚,虽然还残存着一些原始的习俗观念,但人与人之间的那份亲密,确是她上了大学以后从未能体会到的。葛琪的父母早逝,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她体会到的比常人会更深一些。
但葛琪却并不打算回去,回到那个恍若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即使它是桃花源。人总是有野心的,看到了繁华,就未必能归于平凡。她想去体验和之前十几年截然不同的生活,想在s城扎稳脚跟。可是葛琪什么都没有,没有好的先天条件,没有强势的家庭背景,她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这样……是不是太功利,太拜金了。”葛琪小心翼翼地问。
“一个人怎么可能无欲无求呢。”苏恩华浅笑着,看向葛琪的眼神更显深邃,“一个人有追求,他才能鲜活地活着呀。”
“我来这里,时常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这间酒吧可是很多艺术家、摄影师的“后花园”呢。”苏恩华继续说着,“他们是我想成为的样子,我也有自己的欲望。”
“为我们的欲望干杯。”他举起酒杯,向葛琪示意。
遮盖在葛琪心头上长久的阴霾,因为苏恩华和煦的笑容一下全部吹散了。她也高兴地举起自己的柠檬水,“干杯!”
“星空酒吧”就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葛琪在去过第一次之后,就止不住地想再去第二次,第三次……于是在那个好不容易和同事调班空出的半天,葛琪就迫不及待地联系了苏恩华,约他在酒吧见面。
但这一次,她却看到了肖雪。
当坐在苏恩华旁边的肖雪笑盈盈地站起身,和葛琪打招呼时,葛琪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小琪,真的是你呀。”肖雪款款朝葛琪走来,“恩华和我提起,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没想到乖乖女也会来这种地方。”
葛琪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是自己拼命维护的一个小秘密突然被别人捅破了一样。她愣愣地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无措。
苏恩华大概看出了她的窘迫,轻轻将葛琪拉到身边,“什么叫这种地方,小雪,我这地方是脏呢,还是臭呢?琪琪怎么就不能来了。”
“你们……我……”一时间,葛琪有千万句话想问出口,却都硬生生被堵在喉咙口。
“我们家和小雪家算是世交,我俩从小就认识了。”苏恩华见葛琪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开口道,“也真是巧,你俩竟然还是室友!”
“是啊,好巧。”葛琪僵硬地点点头。
在肖雪面前,葛琪从内心深处就会不自觉地蔓延出自卑感,只要有她在的地方,葛琪就会莫名觉得很不自在。
虽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她好像还是无能为力。
苏恩华一直在悄悄留意着葛琪的一举一动,葛琪的各种拘谨他都看在眼里,和一旁热闹的肖雪相比,她显得格外不自然。
就像是一棵快蔫了小草,苏恩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很想,很想帮这棵小草一把。
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他就匆匆将葛琪拉出了酒吧。
天色已晚,路灯零星的光亮投射到葛琪身上,却没有把她的心情点亮,反而让蜷缩在黑暗里的她显得更加落寞。
苏恩华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外套上有淡淡的薄荷香,丝丝缕缕环绕在葛琪身边,很清爽,就像苏恩华给葛琪的感觉一样。
苏恩华就这么陪着葛琪静静的站在这夜色里,良久,谁也没有破坏这片宁静。
最后还是葛琪先开了口,她问苏恩华,如果不是当初那个算命的一番话,他还会不会心甘情愿地信佛。
苏恩华想了想,很诚实地告诉葛琪,自己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小的时候没有判断能力,自己又一向很听话,当然是家里人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长大以后,有些东西就成了行为习惯,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很难再和自己分开了。
“学习佛法也给了我很多不同的思考问题的角度。”苏恩华看向葛琪,直视向她的双眼,像是要把人看透了一样,葛琪一愣,一时间竟忘了躲闪。
“佛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都是前世修的缘分。因果循环,缘分使然。”
“不过,琪琪,你知道吗?我现在时常会觉得,我与佛无缘,与你,最有缘。”
那晚的夜色很好,月色很美,那个人说得话很醉人。
葛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此情此景,她也没来由的坚信自己也一定能和眼前这个人再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毕竟我们,那么,那么的有缘分。
可是葛琪不知道,人,是会变的,说过的话,是会忘的。
这些日子,葛琪忙着准备自己的论文,很长时间都没抽时间见苏恩华,只是偶尔发一些消息,到后来,连消息都没怎么发了。
葛琪想,等这个课题结了,自己一定要请苏恩华好好吃顿饭赔罪。
而这段时间,肖雪也有些不太正常,总是晚出晚归,上课也不太看见她人。
听别人说,她又交了个男朋友,而且听她本人的说法,这次,应该是真爱了。
肖雪遇到过太多的“真爱”,这次的和之前几任的能有什么不同?葛琪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听人无意间提起,肖雪的新男友叫“苏恩华”。
苏,恩,华。
葛琪在码字的手突然停下,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转过头,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颤抖。
“她的新男友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恩华啊,这么好记的名字,我不可能记错啊。”那人看着脸色苍白的葛琪,有些不明所以。
葛琪突然间想起,第一次见肖雪和苏恩华之后,肖雪特意找到她,不无敌意地告诉她,自己和苏恩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当时葛琪满心以为苏恩华喜欢的是自己,便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现在,葛琪突然明白肖雪要表达什么。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生一对。
那她葛琪又算什么。
葛琪在电脑前呆坐了一个下午,她不明白,如果从一开始苏恩华喜欢的就是肖雪,那那天晚上他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单纯觉得他们两个人有缘吗?
葛琪不傻,她能读出苏恩华眼神里的深情,苏恩华对她绝不会仅仅是友情。
可他现在为什么会和肖雪在一起。
葛琪决定亲自去问个明白,她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她希望苏恩华能亲口告诉她,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但这个希望却在葛琪看见苏恩华的那一刻被摔得粉碎。
大概还是因为和苏恩华那种冥冥之中可笑的缘分,葛琪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闯进了“星空酒吧”,然后在瞥见角落里那个清秀的白色身影的那一刻,心中竟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就出现在他面前——出来得太匆忙,甚至连头发都没来得及好好打理一下。
难怪他最后没有选择自己,葛琪心里苦笑,这么邋遢而又莽撞的自己,和精致华丽的肖雪本就是地里的泥和天上的云之间的差别。自己怎么就会那么自信,竟会觉得那个纯洁如天神般的男子会对那一滩泥青眼有加。
葛琪更加懊恼起来,她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谓地要和苏恩华把话说清楚实际上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的行为而已。人家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那么一句话,是自己将它曲解成了一个承诺,难不成现在还要责怪说话的人吗?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自己吧。自卑,胆小,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以为这样就能从生活的泥潭里被解救出去。
到头来,能救自己的,也还只能是自己而已。
趁着苏恩华没有发现自己,葛琪缓缓地挪动脚步,打算悄悄溜出去,就像自己从来都没来过一样。
可能自己也要以这种方式悄悄溜出苏恩华的生命了。葛琪想。
转身的瞬间,葛琪好像看到了苏恩华和身旁女伴亲密的动作,两个人的嬉笑声不高不低,正好能传到葛琪的耳中。
葛琪从没见过这样轻浮的苏恩华,,她没敢去看清楚,更不敢深想,她希望一切都只是错觉。
可现实却无情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苏恩华变了。
两周后,葛琪接到苏恩华家人的电话,从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知晓苏恩华已经有半个月没回去了。
他这一个月以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天天和肖雪出去鬼混不说,连自己的工作也扔下了,和家里的关系也闹得很僵,半个月前大吵一架后,就搬了出去,至今没和家里联系过。
葛琪一面答应着要是有了苏恩华的消息一定帮他联系家里,一边脑中不断浮现那天在酒吧看到场景,心中忽然慌乱起来。
一周前,葛琪就找到了合适房子,从宿舍里搬了出来,一方面想集中精力于学习,更重要的还是她不想再撞见肖雪,更准确地说是不想和苏恩华再有什么牵扯。
她刚才没有告诉苏恩华的家人,其实她早就把苏恩华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地干干净净,好像这样也就能把两个人之间的缘分抹干净一样。
自从得知苏恩华这些天的状态,葛琪在心底里告诉自己,苏恩华的事情不要再管,但脑子却不听使唤,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地重现于她眼前,一个下午,她愣是没能在电脑上敲出一个字。
夜幕渐渐降临,葛琪咬咬牙,决定还是去星空酒吧碰碰运气。
然后她就真的遇见了他,像陌生人一样的他。
星空酒吧也随它的主人一样变了模样,葛琪一进去就被里面的烟雾缭绕和嘈杂的音乐冲昏了头,忍受着与周围满身酒气的牛鬼蛇神的碰撞,她终于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间找到了喝得不省人事的苏恩华。
葛琪随手抓起一杯酒,扬手就泼到了苏恩华通红的脸上,不顾周围人的叫喊和阻拦,从小做农活练出来的蛮力总算派上了用场,带着苏恩华左冲右突,总算挤出了酒吧。
葛琪喘着粗气,她的手臂上被抓了好几条红印,头发也被揪下来好几缕,但身体上的疼痛远没有心灵上的打击来得大。
“苏恩华,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星空酒吧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葛琪几乎是拼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吼出来的。
微凉的晚风拂过苏恩华棱角分明的脸,他也似乎清醒了一些,朦胧的眼睛逐渐睁开,但里面,是葛琪从未见过的浑浊。
“你不是信佛的吗?你不应该是清心寡欲吗?你看看你现在,你疯了吗?”
“是不是肖雪,肖雪教唆你这样的?我这就去找她。”葛琪带着浓重的哭腔,疯了似的想回酒吧,找到肖雪,把一切问清楚。
苏恩华变成现在这样,一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你别闹了,和她没关系。”苏恩华一把拽住葛琪,把她按在墙上,忍受着她盲目的踢打。
等到她逐渐平静下来,才放开手,后退靠在了对面的墙上,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娴熟的掏出、点火、吸。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可葛琪记得,以前的苏恩华是滴酒不沾,从不抽烟的。
“葛琪,你不明白。”苏恩华微微扬起头,缓缓吐了一口烟圈,“我的前半生都是被别人安排着度过的。直到现在才能按着自己的意思生活。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叛逆一回,找到真正的自己,才算没白来这人世间一趟吧。”
“苏恩华,那我恭喜,恭喜你找到了自己。”葛琪咬牙把徘徊在眼眶边缘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一字一句,一刀刀残忍地割在自己心脏上。
苏恩华,你知不知道,你变成这个样子,我比全世界还要难过。
只可惜,你转身地太过决绝,以至于把我彻底锁在了你的世界之外。
我很怀念,真的很怀念当初那个穿着居士服,对着我笑得那么温柔的你。
当初我把你当成神,是因为你美好,纯净。你把佛当做你的信仰,而我就是你最虔诚的追随者。
你可以任性抛弃你的信仰,但我却会一直都在原地等你,等你重新发光。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你不会再回来,我必须要自己往前走了。
所以,苏恩华,后会无期。
这一次,葛琪离开时没有回头。
所以,她没能看见苏恩华瞳孔里,那满眼的破碎。他扔掉手中的烟,颓然地靠在墙上,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微微耸动着。
“值得吗?”肖雪从暗处慢慢走出来,刚刚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你这样子真会把她赶走的,她要是知道真相,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只知道,她值得更好的,而我,已经什么都给不了她了。”苏恩华喃喃道,“不能让她知道,什么都不要让她知道。”
这个夜晚,清冷的月光遍洒整个人间,薄凉到可怕。
七年后,葛琪凭借自己对佛教与文学的研究成果在学术圈里已小有名气,九月份应邀前往北京参加一个研讨会。
连续两天的讨论学习之后,主办方为了款待大家,特地派专人领着各位学者去参观一位很有名气的摄影师的作品展,听说这位摄影师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
同行的学者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葛琪也有摄影的爱好,便纷纷热情的要葛琪从“专业”角度评价这位摄影师的几幅作品。
万般推脱不下,葛琪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长长几句中偶尔冒出几个专业术语,也算是把大家给糊弄过去了
“这个摄影师叫穆奇诶,穆奇,慕琪,仰慕葛琪。”N大的吴教授打趣道,惹得众人笑了一番。
“穆奇是这位摄影师的化名。”一旁的解说小姐微微咳了咳,解释道:“他本名苏恩华,当年可是摄影圈里知名的青年才俊。”
“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在12年3月份的时候被查出脑癌,五个月后就不幸离世了。享年27岁”
周围人逐渐沉默下来,良久,身边的同事才幽幽叹了一口气:“才27岁,真是可惜了……小葛,你没事吧?”
“你说……他叫,苏恩华。”葛琪脸色倏地苍白,不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穆奇,慕琪,脑癌。苏恩华,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多小时的通话结束之前,肖雪最后对葛琪说了一句话。
“苏恩华让我永远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是他太小瞧女人的嫉妒心了。我嫉妒你,非常非常。葛琪,你究竟何德何能,让苏恩华愿意用尽一生来爱你”
是啊,苏恩华,我何德何能,竟能得你一生之爱。
为了让我离开你,竟然找了肖雪来陪你演这一场戏。
最可笑的是,你这拙劣的演技竟然真的骗过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愚蠢地以为,真的是你变了。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拥有那么善良笑容的男孩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变成一个冷漠到六亲不认的陌生人。
苏恩华,你是个好人,却也坏到透顶。
你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自以为是地去做你自己认为对我最好的选择,却从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以为我离开才能获得幸福,可是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再遇见和你一样美好的男子,我的孤独自卑因为没了你的照耀而与日俱增。而现在知道真相以后的我,也一定会带着没有陪你走最后一程的遗憾而度过接下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这才是对我最残忍的事。
葛琪恍惚间忆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星空下,那个男子低下头,轻轻对她说,“琪琪,我有时候觉得,我与佛无缘,与你,最有缘。”
后来,大家都说葛琪博士是研究佛教走火入魔,才会放弃大好前程,突然决定遁入空门。可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若真去了那极乐世界,我便也要倾尽全力来找你。
惟愿那时你还在等我。
是谁说过情深不寿,从此未亡人佛前长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