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墨姑娘
天气有点寒冷,夜色不太温柔。
仅有几颗寂寥的星星百无聊赖地挂在天边。
“真不幸。”穿梭在寒风与星辰里,小穆不满地摇头嘟囔着。
他很不开心在这样冰寒刺骨的夜晚工作,但是也只能选择无奈妥协,放弃温暖的火炉与阿月那厨艺无双的美味晚餐。
因为他是一个死神,任何有死亡的地方都应该有他的身影。他会戴上黑色的面具向即将脱离躯体的灵魂伸出双手,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手,就像那些灵魂即将面临的审判,不似人间的法庭,没有温暖与人情,却有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公正。
那才是灵魂所需要的,小穆常常想,那是于生命终结时最后的审判。
今晚要带走的是个医生,终年87岁,死于癌症。
小穆每次出发前都会仔细查看与即将被带离的灵魂的资料,了解即将离世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一生。这么多年了,对于这个职业他觉得自己还一直保持着一颗温热的心。每次执行任务时,他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亦不知道流过多少次泪水。
小穆见过太多年老的死神面无表情地穿过哭喊得撕心裂肺的人群,毫不犹豫地带走仍然对这世间恋恋不舍的灵魂。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个极容易变得麻木无情的职业,他只能努力做到对每个灵魂的尊重。
小穆到达了医生的家。
这是个温暖华丽的复式楼,地处城市黄金地段。在这必然价值不菲的家中,有着精致大气的装潢。阳台上有着雅致的吊兰,书房里各种医学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书柜里,茶几上摆着一套精细典雅的紫砂茶具,每一个细节都显示了主人对生活一丝不苟的追求。
想必,这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如今却也不得不离开了,小穆在心中轻轻叹息。
很奇怪,一个医生,在医院里待了一辈子,却选择在自己家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大概是厌恶了那相处了几十年的医疗器械的声音与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吧。
小穆向卧房走去,那里正灯火通明,哭声撕心裂肺,响亮到令人心悸,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了。
头发花白的老医生躺在床上,表情宁静而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他被家人们包围着,他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还有他最疼爱的小孙女。
他的小孙女哭得最歇斯底里,小手拉着爷爷粗糙的手,小小的脸庞上满是泪痕,不停地呼喊着爷爷,声音里有着嘶哑的绝望。那是一个多么纯净未经污染的灵魂,这是稚嫩的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直面亲人的离去,与她常在书中读到的死亡不同,更加痛彻心扉。
“爸!”老医生的女儿也在嚎啕大哭,瘫在老公怀里,双眼红肿,平日里细细打理的一头秀发披散凌乱,再也不顾平日优雅的形象。
医生的儿子低着头,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已经两鬓斑白的他早在岁月中磨砺出了隐忍与稳重。他谨记着父亲的教诲,红了眼眶却咬紧牙关安慰着女儿:“囡囡不哭,爷爷只是去天上享福去了,爷爷再也不会觉得疼了。”
对了,还有那看似哭得很凶的儿媳,整个人扑倒在公公床边,低着头嘶喊哭泣着。可是小穆透过她那乌紫色的灵魂,看到眼泪里的三分真实,七分作态。
小穆又叹了一口气,走进卧室,他的脸上已经戴上了一张黑色的面具。
他静静地站在床边,对躺在床上的老医生说:“准备好了吗?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医生苍老的灵魂缓缓地坐起来,慢慢脱离了身体。他看了一眼小穆,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叹息:“唉,儿孙自有儿孙福,也只能陪他们到这里了。”
老医生最后一次凝视着儿女们,又伸出半透明的手,摸了摸仍在哭泣的小孙女的脸庞。他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小穆,迟疑地问:“死神先生,走之前,我能不能再去一个地方?”
小穆迟疑了片刻,想起出发前阿月嗔怒的眼神和不满的责怪:“今晚还特意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车厘子蛋糕。”他苦笑了一下,反正已经来不及赶回去了。
“你想要去哪里?”
“云墨市中心医院。”
小穆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变得像那些年老的死神一样,把工作仅仅看作是工作,带离一个灵魂,也只不过是冰冷的任务执行程序。只不过在成为死神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他的心还没有冷却下来,也始终没有办法拒绝一个灵魂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后的请求。他无奈地点点头,表示默许:“我会跟你一起去。”
云墨市是H省的省会,云墨市中心医院又是云墨市最大的一所医院,整座医院的建筑风格十分现代化,在这个寒冷冬日的晚上似乎微微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即使是这样的夜晚,这座全省规模最大、医疗技术最先进的医院中,来往看病的人们仍然络绎不绝。
小穆和医生一起走进医院的一楼大厅,挂号窗口前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队伍中有抱着孩子面色焦急的母亲,有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爷爷奶奶,也有背着大包小包衣着破旧的农民工……这些不同地位、不同身份的人聚集在这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惨淡。这里没有笑容,到处都是阴翳。
小穆皱了皱眉头,他从来都不喜欢医院,或许是因为他从这里带走过太多的灵魂,也看到过太多生死离别。他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老医生,看到此情此景,老医生不知何时已经眼含泪水。
小穆随着老医生上楼,在三楼的走廊向左转,那是一间手术室。
手术室里似乎刚刚完成一场手术,明亮的无影灯照着手术台,医生和护士正在整理手术中用过的器具。
“六十年了……”看着年轻的医生和护士忙碌的场景,老医生的声音有点儿哽咽,“我27岁时正式成为一名医生,发誓救死扶伤,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他缓缓走向手术台,半透明的灵魂穿过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他的手颤抖地抚摸着手术台:“就是在这里……我这辈子完成过大大小小几百次手术,不知道救回过多少人的生命,我也第一次看到天使圣洁的光芒。”
老医生布满皱纹的脸带着笑容,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着泪光:“从那时起,天使就住进了我的心里。”
他苍老的脸上满是幸福,像是在对小穆说话,又像是对自己说话:“也是在这里,我遇见了她。她是我的病人,是天使送给我最美好的礼物。”此时,小穆觉得青春年华仿佛又回到了老医生的身上,可是沉浸在回忆中的老医生笑容又消失了,泪水涌出了眼眶。
他的手继续颤抖着抚过闪着银光的手术刀,老泪纵横地叹息:“可是,月莹出生后,她得了重病,这一次,我没能救回她。她知道家里承担不起巨额的医疗费用,让我不要担心她,执意要回家接受保守治疗时,我心痛得仿佛灵魂都被撕成了碎片。”
“死神先生,你知道吗,从她永远离开我的那一天起,恶魔就住进了我的心里。”老医生转过头来看着小穆,“为了让我爱的人生活得更好,我开始收受红包贿赂,从医疗器械中谋取私利……从那些满心期盼的患者家属手中接过红包时,我能听到恶魔在我心头窃窃私语。天使和恶魔都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光明和黑暗在我的灵魂中交织,让我的心这几十年来都没有一刻安宁过。”
小穆静静地没有言语。
“这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月莹和国栋都争气,先后拿到了国外一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是学费根本不是我能够负担得起的啊……”老医生继续自顾自的说着,泪流满面,“我已经耽误了孩子们的妈,不能再耽误了孩子们啊!所以,要说后悔吧,我倒也不后悔,只要孩子们生活得好,罪恶就让我一个人来担吧。”
一滴透明的液体从小穆黑色的面具下滑落,他不知该说什么,只道:“老先生,无论善与恶,死神的法庭会对你做出最终的审判,那是世间最公正的法庭。”
老医生点了点头:“我会为我的罪恶接受应有的惩罚,在我迷失在恶魔私语中的几十年中,天使也从来没有抛弃我,我早已经心怀感激。”
小穆把手伸向满脸泪水的老医生:“时间到了,跟我走吧。”
壁炉旁。
火焰伸着贪婪的舌头舔食着木炭。
“你怎么啦?”阿月好奇地看着盯着火焰出神的小穆,“从回来到现在一直都在发呆,连特意留给你的车厘子蛋糕都只吃了一小块儿。”
“我没事。”小穆摇了摇头,“人类真的很奇怪,曾经我以为这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而他们都会受到最公平的临终审判。”
阿月歪着脑袋想了想:“可能人性并没有纯粹的好与坏呢?”
“嗯,人性总是复杂的,或许有一天我会明白吧。”小穆看着阿月笑了,“对了,车厘子蛋糕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