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小说作者:七苓
【一】
春夜里,我站在在望仙楼上,半倚朱窗,抬眼便是朝元殿的方向,重重树影间透出点点的灯火。殿中传出击缶鸣钟,琴乐声声悠扬,我能想象大殿里歌姬起舞、莲步倩影的场景,大殿上方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大燕年轻的帝王,宝座两旁是鎏金竹节铜熏炉,升起袅袅轻烟。
听闻,几日前,陈国使臣前来,趁着大燕困于天灾久旱之忧,提议引水入燕来换我燕关东肥沃之地。
今夜,虽是皇上大宴,但群臣们都在隐晦曲折地商议陈国与燕国之事。陈国本东临燕国,若论国土民众,皆不及燕国之数,但其河湖众多,更有汎河从西北流向东南,贯穿全国,使得其每每都能免于大旱之苦。
凭大燕今日国力,完全有能力与陈国一较高下,且战役之后,大燕便有汎河可用,也不用再忧虑每年的旱季。
朝堂如今分为两派,国君一党主战,祖太后一党反对。反对者认为燕国的实力不足以保证大获全胜,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反倒得不偿失。况且两国交战最忌师出无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此士气、胜算皆低人一等。沉思半晌,我感到无能为力,手握紧成拳又渐渐松开。
而我的阿驷呢?他一定忙于商讨外邦割地之请,疲于应付两国交好之事,不知可否有闲暇加餐饭,可否有好好休息。如今天下局势紧张,自我踏入燕皇宫嫁给他的那刻起,曾经言笑晏晏不谙世事的时光,便一去不复返了。我们都多了许多身不由己,难有当年的时时相伴。我不介意他忙于国事,但我在意他因国事而忧。
近来他总忧心忡忡,而我却无可奈何。叹一口气,我懒懒地把玩起身旁的弯牙匕首来,若是……一个念头闯入脑海将我吓了一跳,我赶忙说服自己忘干净,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所刻“入我相思门”的蝇头小楷,过往的回忆不断涌入脑海。
我低头看着指尖的蔻丹,鲜红透骨,经年不消,就像大婚那日的素红嫁衣。当时燕王有旨,迎巫祝嫦入宫,册封为长夫人,以安天下。
【二】
我便是巫祝嫦,古时事鬼事者为巫,祭主赞美者为祝,现主掌占卜祭祀,测国运,远罪疾。少时我以轻纱覆面,随师父周游列国,看着她为达官贵人或国君们占卦,每次师父都会收取百金作为报酬,之后便要我背着钱同她继续远游。
师父教诲过,世人皆道巫祝天赋异禀,上可接神,下可通鬼,所以作为一名巫祝,最重要的是要保持神秘感,不可轻易被人寻到踪迹。
然师父暮年之时,似是无力远行,遂隐居于燕陈交界之处的寒山脚下。对于前来占卜之人也是来者不拒,若碰上死缠烂打的君主,师父便告诉他们:“占卜数一则可,多则祸福无门,天机若透,则有伤命数,国运不寿。”之后便故作高深,沉默不语,吓得那些君主们立马噤声告辞,唯恐时运不济。
而今王室衰微,连年天灾,诸侯国割据为王,各国战台高筑,战事一触即发,百姓苦不堪言。师父尚未将所有的本事交给我,便仙逝了,我只学了师父六十四卦的皮毛,便依葫芦画瓢,以为人占卜为生。
我明白占卜之事,本为太极,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怎么说都对,怎么说又都无法全对,全凭占者语,全凭听者思。于是我见到好战的君主便劝其休养生息,切勿大动干戈,见到厌战的君主便劝其厉兵秣马,以备不时之需。
每次我拖着素白雪锻长锦衣,送他们离开寒山时,都要长吁一口气,其实我哪里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不过是有样学样,自天佑之罢了。但世人并不晓得师父已驾鹤西去,久而久之,传言盛行,都道那寒山有巫祝,晓天命时数,能占天下事。
我哪里管什么传闻,只顾在寒山乐得逍遥。直到盛夏那日,一切都变了。
【三】
来人是一位英姿挺拔、丰神俊朗的男子,那日他着一身墨色玄纹衣袍,露出暗金镂空飞龙镶边,头发以羊脂白玉簪束起。我正在屋里饮着梅子汤,他撩帘而入,听到响动,我从桌案上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明眸如水,却又透着些凌厉,也正望着我。
只那一眼,他便走进我心里。我想所谓情动,不过是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巫祝大人,驷承父君旨意,今日前来,只为大燕求一卦。”他恭敬地作揖道,语气却隐隐透出不悦和勉强。
原来是太子为讨父君欢心,不得不来啊。“承父君旨意?尔乃燕国太子?燕驷?”我按捺住胸腔里让人脸红的心跳,面不改色地一边嚼着他的话一边细细打量他。
“正是在下。”他直起身,顿了顿,欲言又止。
“占卦可以,不过……”
“驷明白巫祝占卜的规矩,这是五百金,请巫祝笑纳。”不等我说完,他便让随从打开锦盒。说罢他冷眼看我,嘴角勾起嘲讽的笑。
师父占卜尚且只收百金,这燕国倒是出手阔绰,难不成以为黄金越多占卜越吉利吗?还是我用铜钱占卜免不得染上了满身铜臭,让人瞧出来我这寒山巫祝乃贪财之人啦?
五百金,能抵一个小国大半年的国库收入,燕虽大国,可听说时下正逢旱灾,五百金可解救多少灾民,这燕王竟是甘愿用灾民的救济粮来占测国运?我隐隐摇摇头,心中对燕国国君以占卦来求安稳渡过灾患的行为很是瞧不上。
这时燕驷走上前来,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皱着眉开了口:“驷深知巫祝占卜只需一百金,可当下大燕正值灾患,民不聊生。”他稍作停顿,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请求,“驷可否请求巫祝按老规矩,这余下四百金权当巫祝关怀天下苍生,赠予我大燕子民的,可否?”
这燕国太子倒是忧国忧民,在占卜这件事上想法也与我颇为契合,我思索了一阵,也终于明白为何他先前对我满是轻蔑和敌意。此时我看着那燕太子一脸正色,倒还颇有几分仙人之姿,竟也一时鬼迷心窍,起了玩笑之心。
“我可以分文不收,但我要太子……”我故作停顿,微微抬眼看他,只见他听第一句话时眼神渐渐明亮起来,到第二句时面色霎变,脊背也瑟缩了一下,之后面色无常道:“巫祝姑娘,驷,有礼了。”
他便是这般骂人无礼的吗?我笑道:“我只是想要……太子的随身佩刀,太子多虑了。”我瞧着他腰间的佩刀,有意为难他,他英气的眉毛凝成川字。
“太子日后需得帮嫦一件事,有朝一日,待我想到,就以佩刀为证,太子不可推脱。”我两指玩着铜钱,漫不经心道。
他沉思良久,对我行礼道:“只要巫祝所托非奸佞之事,驷定当竭尽所能。”
“好,君子一言。”我拊掌而笑。
随后,我入内室开始占卜。我先取出八卦河图摊平放于案上,上置龟骨钵;西面放置青铜雕花烛盏;东面则是黄釉印花瓷碗,里面装着清酒。
我屈膝坐下,将所求之事写于符纸上,再依着太阳东升西落的轨迹,将符纸先在碗中浸湿后放于烛盏中烧尽,后又取出三枚铜钱,用清水洗净后擦拭干净,扔在龟骨钵里,此为一爻,然后在宣纸上记下。
如此反复六次,得六爻,一卦便出。
燕太子此时正专注地看着我,我对他抱以微笑。记着记着,我开始觉得不对劲,竟全是阳爻。毕后,我将卦名卦辞写好交给他,算出这种卦的概率极小,极阳乾卦,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多少君王一生只求这一卦。
卦辞为:“见群龙无首,吉。”在这乱世之中,群龙无首,有志者可争天下,倒也贴切。
他看到卦辞的瞬间,不似我想象中的欣喜,他的眼神平静无波,让人猜不透。
“太子,此卦虽吉,但需谨记潜龙勿用。”我忍不住出言提醒他,可又觉得自己着实多此一举。大燕太子,自小在朝堂后宫中长大,韬光养晦,潜龙勿用,怕是早已烂熟于心。
他闻言瞳孔微张,面有所动。
“驷谢过巫祝。”他颔首,说话间,他取下腰间那柄通体乌黑的匕首,递给我,“巫祝今日五百金之恩,驷感激不尽。今日以随身佩刀为证,日后巫祝有事所托,持佩刀来郢阳寻驷即可。”
这是一支弯牙匕首,通体由乌金锻造,剑柄由金丝楠木雕刻,我对兵器虽不甚了解,但也能看出此物绝非凡品,“多谢太子。我会来郢阳的。”
似乎是在说一个承诺,他闻言微笑,对我抱拳道:“驷在郢阳恭候嫦姑娘,今日天色已完,驷告辞了。”
“恕不远送,太子好走。”我回礼道。语罢,他稳步而出,翻身上马,向着楚国方向绝尘而去。
我看着他离开,饮一口杯中的梅子汤,怎的变酸了?我皱眉,想到他离开时叫我一声“嫦姑娘”而不是“巫祝”,我便又展眉含笑,五百金换来一声“嫦姑娘”,也不算亏了。
【四】
自他离开之后,我便日日想着郢阳之约,思忖着要启程去郢阳,可每次出发前我却又停下来,以什么理由去见他呢?见到他我又该说什么呢?加上我本就惫懒的性子,只好将此事一搁再搁。
只是我每每看着那乌金匕首,便会想起他来,突发奇想地,我在剑柄上刻上“入我相思门”几个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三月后,楚国国君驾崩,楚太子驷继位,祖太后摄政,更国号为启元。
我听到这个消息又是几月之后了,我虽满心为他登基欢喜,但仍居寒山,未有动身去郢城的计划。
一日天刚擦黑,我喝完一盅梅子汤,正在小榻上看书,便听到一阵敲门声。我侧耳一听,又只有寒山虫鸣,我正怀疑是否是错觉时,门外传来“轰”的一声,似有人倒地。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灯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屏息以待。许久,确定没有响动了,才缓缓打开门探出头去。
此刻月光舒朗,果真有一人倒在门前台阶上,血腥味浓烈的刺鼻。我提灯凑近他的脸,是他!大燕新任国君,燕驷!他莫不是遇刺了?我紧张得四处张望。
“醒醒。”我轻轻拍他的脸,他毫无反应。将灯盏放下,我只好费力地架起他,将他拖进屋里,放到床上。
他仍旧一身黑袍,我仔细找了一圈才发现他的左肩胛窝有血渗出,应是被人捅了一刀,好在不是要害。
我哪里遇见过这种情况,更别提治伤的经验了,只好按着基本的医理,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和秽迹。
我刚想脱去他的衣服,忽然脸上一热觉得不妥,只好用剪子剪开他左肩的衣服,伤口处基本已凝固但还是有一小部分裂开,有血沁出,可能是刚刚抬他时下手过重,我的心里隐隐有点内疚。
我用煮过的水先清洗伤口,又将常备的伤药洒上,他疼得闷哼一声,我只得更加小心,动作也缓慢下来。
一团忙活后已是深夜了,他占了我的床,我只好躺在一旁午睡的小榻上。
借着烛光,我发现他长得可真好看啊,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睡颜安稳,这是他吗?这是寒山茅屋吗?这是梦吗?我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后蒙着被子傻乐。
心里潮起潮落,激荡不息,我一夜都没有睡下,总不时转头看他。
我挂念他的伤,天未明便悄悄来到厨房,熬了一锅米粥,蒸了蛋羹。进门时他正要起身,因为疼痛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我赶忙拿个软垫给他,让他半靠在床上,“别来无恙啊,国君陛下。”
他看到是我后哑声道:“巫祝嫦。”
“正是在下,陛下怎的半夜倒在我屋外?”我递给他一杯水。
他缓缓喝下水后,声音变得清朗起来,却答非所问:“嫦姑娘也懂医术?”
“没有,正好屋里备着药,若你今日还不见醒,我也只得出山去请郎中了。”我见他引开话题,也懒得追问,转身将粥递给他,他不接碗,只眼巴巴看我。
真是难伺候啊,你伤的是左手,右手还可以用嘛,我撇撇嘴坐在床沿边开始喂他。
“嫦姑娘,吾乃左利。”他咽下一口粥后幽幽道,我眼皮一跳,难道他能听到我的心里话?“嫦姑娘,驷并未习过读心术,只是姑娘的表情……”
“好了好了,陛下,食不言寝不语。”我急忙塞给他一勺蛋羹,他不慌不乱,细嚼慢咽,吃饭的模样倒真是斯斯文文,可未免用时太久了,吃完后都已日上三竿,而我是累的胳臂酸痛,也饿得前胸贴后背。
【五】
有了前车之鉴,第二日我先在厨房进食后再送饭给他,“嫦姑娘不仅通晓巫祝之术,厨艺也如此精湛。”
“陛下谬赞了。”嘴上谦虚,心里却是乐开了花:那是自然,师父在世时便已赞不绝口了。
“所以忍不住在厨房偷吃了?这可不是嫦姑娘的待客之道吧。”他指着我的嘴角,我忙抹一把,心里却忿忿:偷吃?吃自己家的饭怎可算“偷”?
“那在贫寒百姓家蹭吃蹭喝,就是大燕国君的治世之道了?”
“贫寒?”他失声笑道。
“对,寒舍现已短食少粮,需得陛下用钱币来换。”
“我已身无长物。”他半倚在床上,竟让我觉得魅惑。
“那我直接把你扔到寒山去,叫熊瞎子吃了。”我故作凶狠。
“巫祝,你真傻。”他喝着我的梅子汤笑起来,“小嫦,你叫我阿驷吧,我母后也这样唤我,她也像你一样,在我生病时这般细心照料我。”他的神情有些怅然。
“好啊,陛下。”我和他唱起反调来,说罢也不理会他,径自出门去了寒山。屋里的木丹花谢了,可巧今日红豆子开满寒山,红得雀跃又欢喜。
过了几日,他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可一到吃饭时就装伤,我不得不喂他。
傍晚,我端着食案进屋,他一袭长衫,立在书案前若有所思,“今天有百合乳鸽煲和黍米粥。”我将食案放在桌上,回头看他正拿着一柄乌金匕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放下!干嘛乱动我东西。”
“你的东西?我怎么记得这佩刀是父君赠与我的弱冠之礼。”
“可你几月前已经把它给我了。”我瞪着他。
“原来你还记得,那为何不赴郢城之约?”
我愣住,一时哑口无言,偏又强装有理,“谁说我不去郢阳,等你伤好之后,我即刻启程。”说着说着目光飘向别处。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小嫦,嗯?”他目光幽幽地看着我,勘破了我的心事,那一瞬间我只觉血液逆流,却只得装傻,“什么?什么相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小嫦,你日日在屋里插着红豆,现在倒跟我装起糊涂来?”他用拇指抚过剑柄上的字,“木丹花谢了,我本想摘山杏花,见红豆子开得正好,便随手摘了。”听罢他朗声笑起来,我心虚地低下头。
良久,他扶住我的肩将我轻轻推到窗前,窗外落日傍寒山,群鸟忙归巢,一派安宁之态。他在我身后缓缓开了口,“小嫦,燕归寒山,你,可愿归我?”
我心中止不住欢喜,半晌才道:“那日你来的时候鲜衣怒马,轻裘缓带,是郢阳最好的少年郎。那时我便想,我当归郢阳最好的少年郎。”
“那巫祝可得言而有信,不可反悔。”
“那我以佩刀为证,我要你来寒山娶我。”我扬起佩刀,笑靥如花。
“好啊……那我明日便回大燕,然后来娶你,可好?”
“好啊,不过你的伤……”
“其实,我早痊愈了。”他说着用左手从背后环抱住我。
“燕驷!骗人的宵小。”我佯骂他。
“小嫦,你真傻。”他蹭蹭我的后颈,很痒,我躲闪中瞧见那剑柄上的“入我相思门”。
【六】
第二日,他果真要启程回燕国,“寒山又不会跑,你急什么?”我打趣他。
“巫祝所言真假莫辩,我不可不防,不可不急。”他捏捏我的发髻和脸,同上次一样,我目送他远去。
几日后,楚王昭告天下,迎巫祝嫦入宫,册封为长夫人,以安天下。忽然间人人皆道大燕国天命所归,得神庇佑,所以能迎娶巫祝。
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着急娶我,只是我贪恋那一点点温暖和真心,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郢阳最好的少年。
我抚着佩刀,摸出铜钱,给自己算了一卦——“既济”卦,我心里“咯噔”一声,初吉终乱,乐极生悲,不可谓吉,但又难免心存侥幸。
在思绪纷乱的那几日,我等来了燕国的花轿,十里红妆,我怀着复杂的心绪,来到郢阳,嫁给他。
大婚那日,我盖着盖头,低头盯着指甲上的蔻丹发呆,忽然见着一双缎面龙纹靴,他浑身酒气,盖头都没揭,便一把抱住我倒在床上,随后便没了动作。
我撑起身将他抬上床,给他盖好被子,他呼吸紊乱,“大婚之日烂醉如泥,傻子。”我捏捏他的脸,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声音闷闷的,一会叫着“母后”一会又叫着“小嫦”。
见他被梦魇缠得神志不清,我只好轻轻拍着他,软着口气哄道:“好了好了,我们阿驷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我反握着他的手,也在床边睡去。
【七】
第二日醒来,抬眼便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醒了?昨夜寡人被祖太后一党灌醉了。”
“知道,陛下还哭了呢。”我揶揄他。
“非礼勿言。”他轻轻敲我额头,又从案旁拿起锦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对青玉钗,玲珑剔透,色泽温润。
“红衫向后结,玉钗临鬓斜。”他边说边将钗斜插入我发间,“小嫦,以后戴这钗便好,别带那佩刀了。”
“为什么?那是阿驷送给我的,都是我的。”我马上将佩刀和青玉钗都圈入怀中。
“刀剑无眼,寡人怕伤着你。”他欲抽走佩刀。
“才不会,我可是通晓命数的巫祝。”我不撒手。
“也罢,无妨,是寡人多虑了。”他似是生气了,侧头不再看我,我趁机轻吻他的脸,“来而不往非礼也,陛下赠钗,这是我的回礼。”
“巫祝好财好色,传言不虚。”见我笑得狡黠,他又敲我头。
【八】
“长夫人,夜深了。”侍女唤我,将我从陈年往事中拉回来,“知道了,你去把将山药鳜鱼羹热好,陛下快回来了。”
“诺。”
我继续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织锦垂云腰带上的纹路。
“还不睡。”一件盘金彩绣髦衣裹住我,他顺势从后抱住我,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
“等陛下。”
“小嫦,今日宴会,寡人已同意了祖太后一党主张的陈国割地之请。”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小嫦,寡人无颜面对燕国子民,更无颜去见父皇。”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上,我的衣衫渐渐被濡湿,见他这般,我也心如刀割。
“小嫦,寡人是大燕的王,可父君猜疑我,祖太后利用我,唯一对我好的母后也早早离我而去。”
我握住他的手,他真醉了,“可你不同,始终以诚相待。那日祖太后在朝堂逼我,我便给了自己一刀,尔后借伤不上朝,让侍卫送我上寒山。不错,一开始我蓄意接近你,只是为了借巫祝之名,压制祖太后。”
我仿佛能想到当日他是怎样费尽心机地倒在门前欺骗我。
“可和你在一起,我那样自在快活,仿佛这世上再没有大燕国君,只有燕驷。”
“我知道,陛下为陈国之事忧心。”我转身和他对视。
“不错。小嫦,寡人欲伐陈,可缺乏一个恰当的理由,而且寡人也不知如何才能稳操胜券。”
“那陛下还记得我为你算得那一卦吗?是乾卦,第二爻为现龙,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陛下沉寂得够久了,伐陈是陛下的选择,便是整个大燕的选择。”
夜晚很静,那个念头又浮上来,像一条白绫紧紧地扼住我的咽喉,我有些呼吸不畅。
“陛下放心,此战必胜!”我在他怀中坚定道。之后我们便陷入久久的沉默。
“为何?”他磨蹭着我的头发。
“因为我算了一卦啊。”我仰着脸笑道,他听罢也朗声笑着,“那你有没有算到,寡人会夜夜沉醉你这温柔乡。”
“陛下又在胡言乱语了。”
【九】
那日之后,我久不见他,那晚他的落寞与难过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那个念头也频繁闪现,我想我或许可以成为那个最恰当的理由。
近来听闻阿驷在朝堂上再次力排众议,却无济于事,祖太后一党坚决支持割地求援,阿驷最后不得不完全妥协,这无疑坚定了我心里的那个念头。
终于,陈国使令离去的前一天,我携侍女来至陈使处,此时只他一人在屋内饮茶,我见这确实是一个好时机,便道:“听闻使令不日便要离楚返陈。”
“是巫祝大人啊,不,应该是燕国长夫人。”他放下茶盏,却不起身。
我示意侍女奉上锦盒,“这一物,是陈君往日所托,劳烦使令带给陈君。”
“吾定当不负所托,只是这是何物?”他倨傲地看着我。
我缓缓打开锦盒,徐徐道来:“使令,此乃陈君托我为陈国算的一卦,是六十四中的末卦——未济。”我见他傲慢,也扬眉看向他。
“巫祝此话何解?”他面色不善。
“未济卦,虽亨,但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放肆!”言语中已带了挑衅。
“卦象显示,即使陈国这次顺利得我大燕关东之地,也只是像狐狸过河,湿了尾巴,最后得不到一点好处!”我掷地有声。
他脸涨红,憋出一句话:“巫祝休要胡言。”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巫祝嫦可通晓天命。天命所指,嫦算出陈国必将,不得善终!”我们两人已是剑拔弩张,他便也只顾得逞口舌之快:“放肆!巫祝小人,妄说邪祟,霍乱朝政!”陈使令终于盛怒。
我走近他,目光如炬,缓缓拔出那把乌金匕首。
“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燕国枉负大国之名。你……你要作甚?”他频频后退,我不语,只持刀一步步逼近他。
“嫦夫人,你不过一介女流,行刺使令,不自量力。”他忽然停下后退的脚步,站定,笃定我无法杀他,便不再有惧色。
“不,使令。”我微微笑道。在离他三步远处,我将那匕首反手对准自己的心窝,猛刺进去,血喷涌出来,染红了我的衣衫,侍女失声尖叫过来扶住我。
“使令为何杀我?”我强撑着厉声质问他。
那个念头终于成为现实了,没有什么比在大燕行刺燕国夫人更令人气愤的了,没有什么比毁掉巫祝更为天理不容的了。
此举我不敢保证大燕能胜券在握,但可让大燕将士士气振奋,能让陈国为天下所指,这是最好的出兵理由。
那陈使被这一幕惊得呆在原地,像看妖物一般看着我,趁他愣神,“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侍女扶着我大喊,并扫下案几上的杯盏,听到响动的侍卫鱼贯而入。
“陈使杀我。”众目睽睽下我手指颤抖地指着他。
“胡说八道,休要血口喷人,明明是……”
“是陈使刺杀长夫人的。”侍女跟着我许久,自是知我心意。
百目所视,百手所指,陈使百口莫辩。
“陛下到。”他来了,我终于不用再强撑,一下子瘫倒。
“小嫦!小嫦!”阿驷冲过来抱起我,他的怀抱还是很温暖,让人留恋。
“陛下,是陈国使令,是他……”
“医官,宣医官!”他全身颤抖着抱着我向外奔去。
“不,杀……陈国使令。”我用尽力气抓住他的袖袍,上面有繁复的暗纹,他脚步微微一顿,“小嫦,你会没事的,别说话。”
“不,阿驷,冷静点。”我扯着他的衣袍。
他颓然地停下脚步,看着我的目光炽热而温柔,“小嫦,你真傻。”他抬起手轻轻触碰我的脸,我知道他明白我的用意了。
我笑着唤他:“阿……驷。”
他侧耳俯下身来,有泪滴到我的脸上,微凉,“乾卦……四爻,或跃……或跃在渊,无……咎。”
我的目光开始涣散,仿佛又回到初见他的那天,书案上一盏白瓷梅子汤,鲜衣怒马,轻裘缓带,他撩帘而入,是郢阳最好的少年郎。“燕……归……寒山,我……我当归……”
“小嫦,小嫦……”
一众侍卫看着大燕年轻的帝王无言地抱着怀中之人,女子面容姣好,却了无生气,心窝上还插着一把通体漆黑的乌金匕首,一行小楷被血染红。
此时艳阳高照,廊边红豆开遍。
后史有记:大燕元启三年四月,与陈战金阳,胜之。元启五年,燕宣王驷灭陈,归途中伏,战于寒山,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