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谢谢,”程颖只在舞池中寻找余悦。
“我看你跳出一头汗,不喝点解解渴?走,去我那桌吧,有酒,有饮料,你随便喝,”花衬衫说着就要来拉程颖的手。
“川哥,我代她喝!”幸好余悦拿着一杯冒着气泡的红色半透明液体出现,把程颖和花衬衫隔开,余悦一仰头,一饮而尽。
“不错!”花衬衫伸出的手改变了轨迹,为余悦竖起了大拇指,“你也一起来吧!”
“我同学第一次来,那边朋友们还等着她呢,一会儿再去你桌上啊!”余悦放下酒杯就拉程颖离开了舞池边上,花衬衫挥着手叫道“一定来啊!”被甩在了后面。
“第一次来就被搭讪,说明我给你打造的夜店首秀很成功嘛!”
“万一他强拉我去他桌上怎么办?”程颖心还是砰砰跳,她掏出手机,翻到董叔叔的电话,紧紧地捏在手里。
“你就说你跟男朋友一起来的,然后随便指个男生给他看,赵川这种小混混也就走了,反正他们来也是找乐子,不是真的想惹事,”余悦带程颖回到了B姐的大沙发上,递给她一个酒杯,“喝点啥?”
“莫吉托?”
“看来你是真喜欢莫吉托,”余悦又递给程颖一杯青柠色的夏天,“莫吉托也是有度数的,悠着点啊!”
程颖这才知道青柠色的夏天也不只是冰爽可口而已,就像夜店和自己想象的还是不大一样。刺激是够刺激,跳舞也很放松,但确实还是有危险的,也太吵了,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可是怎么跟余悦说呢?毕竟她还没跟那主持人说上话。莫吉托含在嘴里,却被人一掌重重拍在肩膀上。
“师太!”
只见高中同桌王超从皮沙发后面翻了过来,“你怎么也来夜店了?学坏了啊!”
王超上下打量了程颖,又玩笑地说:“啧啧,师太你还是尘缘未了啊?”
程颖被呛得咳嗽不止,她尽力捂着自己的下半张脸,眼睛里却四处寻找陈一墨的踪迹——既然王超都来了,说明陈一墨很可能也在。
“王超?”程颖越是想止住咳嗽,就越咳得厉害,磕磕巴巴地问:“你一个人来的?”
王超回头看到陈一墨,“这不?来了!黑子,看看这谁?”
陈一墨正走过来,他看见她,先是怔了一下,仔细确认是她,并且看到她也在看他,就好像一下子乱了阵脚,立马把眼睛挪到别处,就像高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于是她的脸也红了,还好她喝了莫吉托,还好灯光昏暗,这一刻,程颖觉得美乐蒂既是她的受难场,又是她的避难所。
“这是我高中同学王超和陈一墨,”程颖赶紧找话说,倒是不咳嗽了。
“你就当我高中同学啊?跟你坐了那么长时间同桌,还给你当了一年文体部长,任劳任怨,到头来你考北京去了连个短信都不发!你可太绝情了,不愧是灭绝师太!”王超一脸委屈地看着余悦:“哎,妹子,你可千万别对她太好,回头就把你卖了!”
逗得余悦哈哈大笑。
王超说他和陈一墨通过乐队演出认识的B姐,B姐随后也给他们介绍了不少演出,所以也来庆生。程颖把余悦介绍给了王超和陈一墨,余悦热情邀请:“一会儿一块儿玩游戏啊!”
“没问题!”王超比余悦更热情,程颖不难看出,从刚才到现在,王超的热情都在余悦身上,看来高中时他口口声声对她的“一见钟情”早就翻篇了。很好很好,王超本来就是一个容易翻篇儿的人。但愿陈一墨不是。
王超习惯叫陈一墨“黑子”不仅因为他名字里有个“墨”字,还因为他长得像墨水一样黑,在这样昏暗的灯光里,你几乎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可程颖还是叫他陈一墨,不光是因为高中三年就没说过几句话,还因为对于她来说,陈一墨的墨是沉默的默,是默契的默,甚至是磨叽的磨。陈一墨像一块黑炭,把程颖从一开始的满不在乎捂到觉得挺有意思,再加热到程颖茶壶里的水越来越热,生出猜测和幻想的小气泡,却始终没有呜呜地烧开。
毕竟他是她同桌的好哥们,而她这个同桌还当着全班的面跟她表白过,种种尴尬在陈一墨这块黑炭上方筑起了一层厚厚的石板,不管程颖怎么恨得牙痒痒,她除了猜测和幻想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时的高中生并没有手机,程颖和陈一墨也没有熟到互相留下QQ号的程度,程颖去了北京以后以为这块黑炭就此熄灭了,埋在她懵懂的记忆里,直到变成她青春期的化石。可是陈一墨现在就坐在那里,就在她对面!依然默默地,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有在看她。虽然他整个人几乎淹没在昏暗的灯光里,她还是能感觉到他在脸红,就像透过黑黢黢的缝隙看到燃烧着的红色内里,证明这块黑炭还烧着。她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可是这应该不会是错觉吧?
“陈一墨,你怎么样?”程颖厌倦了继续等待,发问之后又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即使身边的王超和余悦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还是又补充了一个问题,“你和王超是去演出的?”
“对,我们都在学校社团的乐队,有时候我和他单独出去跑场子赚点零花钱,刚刚就是去了一个省城的活动,”陈一墨瞟了一眼程颖,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他敢在她看他的时候把眼睛停留在她脸上,但只一秒,又低低地落下去了。
程颖还记得第一次看这双眼睛是在高一的下半学期。刚刚下课,她收了全班的作业,一边整理一边往门外退,要送到老师办公室去,发现靠窗户那组还差一本,正要回去要,整个后背却已经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她回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大而清澈,就像装着一汪深潭,而这个小小的事故打乱了这潭水,似乎激起了比正常更大的水花。她匆匆地说了句对不起就往窗边跑,一边跑一边听到潭水波动的哗哗声。程颖在向窗边那组组长要作业的时候用余光瞄到陈一墨还靠在门框上,而他的眼睛还在自己身上,瞬间身上升起了一股暖意,仿佛这潭水在阳光下晒了很久了。
那时的程颖还不知道这个门框上的男生叫什么,只是经常看到有个皮肤黑黑的隔壁班男生来找自己的同桌王超。她当然也不知道这温暖的潭水会陪伴自己度过整个剩下的高中时光,甚至到了大学还念念不忘。那时的她常考年级第一,并且刚刚当上鹤城中学的学生会主席,对弈和自己同龄的小男生的青眼,她根本看不上。她的眼里只有离异的历史老师江帆,她最大的爱好是听江帆从历史习题里大变活人。
“你呢?大学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礼尚往来似的,过了尴尬的一刻钟,陈一墨也终于抛了个问题给她。
程颖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怎么知道?但只是点点头:“还是放假有意思。”
“放假没见你回来,”陈一墨严肃地像在讲一道物理题,“同学会没见着你”。
“哦,我去旅游了。”
两人的聊天熄灭了,空气中只剩下尴尬像燃烧后弥漫的青烟,还好有余悦和王超的说笑当背景板。
程颖心里却蒸腾着一股想要融化的冲动——当年她如愿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之后就和高中同学失去了联系,反正和同学们走得太近了她的家世就不好隐瞒,她也就懒得趟这趟浑水。寒暑假不是跟着父母出国旅游就是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这是她对强迫自己学枯燥乏味的专业课的犒劳。可是就算重来一次,也轮不到她决定自己想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这些无奈她只能偶尔通过QQ动态发发牢骚,可是陈一墨怎么会知道?
程颖想要延续这礼尚往来:“你在建大?”
一出口就后悔了,她连他现在是不是单身都不知道!
陈一墨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郑重:“学土木,得读五年。”
“黑子现在可不得了,一边玩乐队,一边拿奖学金,师太我跟你说,我认识会学习的人除了你就属这货!”王超终于从跟余悦的说笑中分出一张嘴,插进话来。
“既然要考研,肯定就要打好基础,”陈一墨的回答和笑都很朴实,眼睛也一直落在面前的茶几上,但程颖知道,高中时候的那潭温水又回来了。
自从那次门框边上的相撞之后,程颖更经常见到陈一墨了,尤其下午放学之后,陈一墨会经常拿着作业来和王超一起写。那时程颖需要处理学生会的事情,下午放学后会经常在学校一直待到晚自习。程颖跟同学无意间提起她喜欢迪士尼动画片《埃及王子》的主题曲,没过几天,陈一墨就从家里拿DVD来,在教室里新安装的投影仪上放《埃及王子》。
这也太奇怪了吧,就算要放电影也该在自己班啊,给隔壁班同学放电影是什么意思?程颖嘴角不自觉地勾着,可惜那天江帆正好在办公室,程颖只看了个开头就去问他历史题了。
回来的时候,陈一墨正坐在她的座位上,和王超一起写作业。走近才发现,陈一墨是在看程颖的数学作业。抄作业?不可能啊,陈一墨是数学课代表,每次月考别的考不好,数学总是满分的,全年级都知道,总不可能是在检查我的作业吧?程颖一脸莫名地看着陈一墨,陈一墨倒是显得很镇定,不慌不忙地放下本子,跟王超说了声:“走了。”
而对程颖,连句解释都没有,王超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只说黑子就是喜欢数学,程颖不知道陈一墨是不是真的喜欢数学,但她知道王超号称喜欢自己一定是假的。
“那你呢?”余悦也从她和王超的玩笑里一路追出来,还好她都只跟在王超后面。
“我去唱歌拉赞助,赚的比奖学金多多了——”
“还能认识漂亮女孩儿!”程颖终于抓住了机会,她还记得高中时王超唱歌,陈一墨弹吉他,两个人在学校礼堂表演的时候就总有一大波女生围着看。
“师太,你又不是刚认识我,我是那样的人吗?”
“是啊!”程颖回答得斩钉截铁,“陈一墨我不知道是不是,但你绝对是!”偷着眼去瞄陈一墨,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高中就开始和黑子一起搞乐队,我是为了女孩儿吗?就是到现在我俩都还是单身,如假包换!”也许是因为余悦在,王超刻意忽略了高三元旦联欢会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程颖表白的事,程颖也就当全忘记了,只看着陈一墨,露出胜利的笑容。
可是就算他单身,他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做呢?或者他的温度从头到尾都只是她的幻觉?不,不太可能啊。
上了高中,余悦去了艺校,程颖就独自上下学了。不记得什么时候,她上学的路上总是能看见陈一墨骑着自行车划过身边。她以前从没遇到过他,想他可能搬家了。但王超说陈一墨并没有搬家。后来程颖就开始猜想也许陈一墨改变上学路线是为了她?因为上学路上她也能感觉到后背上那股暖意了。
但也许是她想多了吧,她主动给自己泼冷水,直到有一天早晨,她忘记当天要带领大家晨读,还是按平时的时间起床。一路狂奔,却被一只小飞虫呛进了嗓子。她停在拐角,咳得直不起腰,一抬头,却看见陈一墨坐在自行车座上,单腿撑地停在路边。他望着她,那双眼分明在问:你没事吧?这是程颖看到他看自己的时候除了害羞之外唯一的另一种表情。她怔在路上,而他看到她没事,又立刻骑上车子走了,还是没留下一句话。
那天是惊蛰,程颖带大家读了一篇关于惊蛰的科普文。读完之后坐下,摸到书桌里有一瓶露露。王超说:“陈一墨给你的,说他喝不下了,平时老占你座位不好意思。”
程颖把露露握在手里,还是热的,就像陈一墨眼神里的温热,像他离开她座位时留在椅子上的温热。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就是春天的温度,花季的温度,惊蛰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