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圆的月亮是家的方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家啊,家】&【不一样】

“陈家沟人民欢迎您回家”

晃入眼帘是一座崭新的乡村门楼牌坊,样子简洁大方美感十足。几个烫金大字神采飞扬摄入眼球,让人看后温暖直达内心。宽阔平坦的柏油路上,像铺了一条黑色的带子,南北贯穿。村居户外的墙壁,统一涂刷着乳胶漆,色彩柔和落落大方。有着宫殿一样的富丽堂皇又不失家的温暖,令凤英不敢相信面前就是自己的家乡。

1.

徐老太大半夜忽地从床上坐起,额上的热汗打湿了她半张脸。窗外的月光,晃在小区里的花花草草上,像是穿了件跟白天不一样的新衣服。就在刚刚,她清晰地梦见已逝的男人春生坐在一铺烂炕上,穿着秃噜了袖口的破秋衣管她要吃的。男人的那张脸跟过去一模一样,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汗毛与眉梢那道伤疤。他望着她,一脸委屈唤着她的名字,埋怨她不该这么快忘了他。凤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慢慢记起了男人管她要的是饺子,还说特别怀念她包的那个味儿。

摸起床头的水杯灌了一口水,微凉的水温刺激着她的脑子慢慢活络起来。来了这座滨海小城有几年了,她从来没有梦到过春生。自打小孙子落草她就跟着儿子辗转南北,好不容易将襁褓中的婴儿由下地挪步侍奉到读完大班,今年就能升入小学了。以前她的任务除了带孩子还有做饭。如今接送孩子上下学后,她要去菜市口买菜,回家后还要烧好一家四口的饭菜,包括收拾家务。这些,已经让她忙得两脚不着地,哪有时间想那死鬼。睡不着,她就在脑子里数算日子,今天是阳历十二月二十一阴历冬月十五日。她又爬下床去木桌上翻看了日历。天呐,明日竟然是冬至节。怪不得春生在梦里喊她。民间有冬至饺子夏至面的说法,冬至不光吃饺子,还要舀两碗朝着正南正北方向祭拜一下,再就是焚香烧纸了。老家的明日,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要吃饺子,就连烟囱里冒出的,也是浓郁的饺子的香气。可如今她不在老家,而是守在距老家一千多公里的南国小城独自感叹。

儿媳妇是南方人,对北方的食物不感兴趣。因为不喜,凡是对她做出的面食更是排斥。还曾经三令五申要她入乡随俗,少做那些无聊的东西。话讲得已经很清楚了,那意思是她做的那些玩意自己不会去吃。遇到阴历节,她曾偷偷跟儿子提过,让他同意在家包一顿饺子或者吃一顿手擀面,可儿子的心思不在这里,且又是个软耳朵,朝她把眼一瞪说,那么麻烦干吗,如果你想,我带你去外面吃上一顿罢了。话是说下了,可总以借口忙为推脱。这些年,儿子从上大学开始就在外面漂着,对家乡的节日不感兴趣也引不起重视,说到底还是在村子里待的时间太短,难以理解老一辈人要求节日的那份仪式感。

冬至节这天恰巧还是礼拜日。儿子儿媳不用上班,孩子也不去上学,她打算请半天假去给老头子上一炷香,顺便送点纸钱过去。她一大早就起了,将饭温在电饭煲里,洗漱完毕摸起手包走到门口换鞋,刚开了鞋柜门又折了回来。轻轻叩响儿子房间的门。“什么事?”半天,里面才传出问话声。她把要出门的事儿朝着门里叙述一遍,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小学生进了老师的办公室,小心翼翼地生怕引得儿子不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儿子在里面不耐烦地回应,她这才又返回门口换上鞋,轻拉轻关,蹑手蹑脚从门里出来,生怕弄出一点动静。出了小区,清新的空气朝她扑面而来,像是一个久未碰面的朋友朝她张开怀抱。远处一排排绿意葱葱的树木,让她蜷缩的心慢慢开始舒展。有如一幅蜷缩在角落里的画,终于能见到阳光了。来这座南方小城已有一年之久,可这里她总是喜欢不起来。在她的认知中,冬天的树应该光秃秃的,让整日惶恐地悬在枝头一年的叶子回归大地。应该给它们与土壤有个亲密相触的机会。就像游子在外漂泊再久,临老还是要回到故乡。就像无论身份多么高贵的人死后 ,都是要埋进泥土一个道理。虽然南方冬季温度适宜,受很多人青睐,但她却偏偏喜欢北方冬季的寸草不生和蚀人骨髓。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才是自然界该有的样子。不下雪的冬天,好像缺乏冬的美感。

她走走停停拐进一条美食街。拿眼瞟着每一座门面上的牌子,生怕看漏了,终于在一家“如意饺子馆”门前停下了。透过门帘,见里面坐着一溜吃饺子的客人,她的腿像按了马达速度加快,像是里面有一件奇花异草等着她去欣赏。

2.

她进门点了一份猪肉白菜馅的饺子。那是家乡进入冬季最经典的搭配组合。她一边吃一边在嘴里品砸。肉不是太嫩,想必采用的是猪后肘,要不就是前腿部位,吃起来发硬香气不够浓郁,如果改用五花肉,白菜再斩得碎点,大料里的茴香撒得更足一些,饺子的味道就不一样了。入口香醇香气宜人,必会让客人唇齿留香念念不忘。吃了饺子,她要求老板再给打包一份,然后走去饭桌旁抽了一双筷子带上。出了店门,她又去售卖冥币纸钱的店铺,挑了一小袋元宝两沓冥币还有少量香火,带着它们往浮山的方向走。浮山是本地一座还没有完全开发的山体公园,里面有湖有山有树,还有一座前朝留下的废弃铁塔。平时,山上的游人三三两两不是太多,只有休息日才会多起来。这座山距离儿子居住的小区并非很远,上了公交驶出两站,再拐过一道弯就到了。

刚来到浮山脚下,就遇到两个身着迷彩服,胸前穿着印有“森林防火”四个大字橘黄色背心的巡山队员。两个年轻小伙啪地在她面前站下,手指着她手里透明的塑料袋说,上头有明文规定,禁止游客将火种带上山去。还说如果她执意要上,必须将这些东西留下。徐老太面露难色。不烧香火算哪门子祭拜?家里那个死鬼,等不到送钱过去,日子就不会好过哪去。她又想起昨晚那个梦,老头子破衣烂衫明显地在那边受了苦。她跟两个巡山员磨了一会儿牙,试图用卖惨说服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进去。可嘴皮都要磨成纸片儿,人家仍是铁面无私地坚持说,要不带着东西离开,要不就上缴纸钱人可以上山。徐老太低头翻找着袋子,目光落到那盒水饺身上。也罢,只好拿上饺子给那口子吃了。

进了山,她爬到一处最高的位置,将盒里的饺子开了盖子,上面插上两根一次性的筷子,蹲在面朝家乡的方向嘴里念叨着:春生啊,今天是冬至,俺给你送饺子来了,出来吃一口吧!她人则坐在装饺子的盒子旁边,仿佛这样能跟男人贴得更近一些。她的眼睛在男人的脸颊和身体来回巡游,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和春生说了一会儿话,又陪他看了一会儿山上的风景。她指着山下那一幢幢漂亮的楼房,骄傲地对他说,他们的儿子一家就住在那一片豪华的住宅楼里。那小子非常优秀,很受单位领导赏识。咱们的小孙孙虎头虎脑长得也非常可爱,都已经念上小学了。她说这些时,脸上的肌肉松弛表情自然,每一寸皮肤似乎也随着身体放射出的快乐微微跳跃。有游人向她投来诡异的目光,他们弄不懂一个六旬的老太,为何要守着一个塑料盒的水饺絮絮叨叨?他们看她的目光带着审视,似乎怀疑她的精神出了问题。爬上这座山来寻短见的一直大有人在,他们也是从山脚爬到山头选好的某一处位置,先是冲着某个方向又跪又拜,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转身环顾一眼四周,似乎想将那些建筑和美景统统收进眼里。然后,毫不留恋地回转身子一头扎下去赴了黄泉。他们眼里的她,似乎有跟那些人一样的行为,引得他们不得不多看几眼。他们藏进包包的那只手,说不定已经划开电话,只要她将头朝下坠去,就会拨出报警电话。

徐老太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依旧靠在春生身边。此时,她感觉心情十分平静。她的家人看不到,她也不会受到各种道德的约束。在陌生人跟前,她情绪放松或者是处于完全失控状态,把对老伴儿的思念及不舍,还有这些年与儿子一家的矛盾任意发泄出来。她大口呼吸着山上空旷原始的空气,看着天然混成如画的景致,觉得只有今天她的身体和灵魂是自由的。她静静地坐着,直到月亮从山顶的一侧露出了小脸。山风孩子似的耍起了小脾气,小小的拳头敲击着她的脸膛。每敲一下,脸上就像有刀子划了一道口子。山下已经是一片色彩斑斓的世界了,橘黄奶白火红的灯光混杂一起,欲将这黑暗的世界点成白昼。今天是冬至节又是冬月十六,月亮应该是最圆最亮的一天。灰蒙蒙的月光倾泻而下,将山上的树和石头统统染成灰色,身上像披了一条褪色的旧床单。三十年前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恍如隔世一般又在她眼前慢慢浮现。

陈家沟虽然落后偏远,经济不算发达,使得许多年轻人,挤破头皮也要走出去。可她觉得他们的家乡也有可爱之处。山上结的果子红又大脆而甜,流溪清澈透明鱼儿游得欢畅,就连山顶的月亮也够大够圆,尤其到了每月的十五十六满月这天。她就是在月亮最圆最亮的这天晚上和春生相识相知,相互吐露心迹私订终身的。那天,月光下她的春生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看,眼睛里的绵绵爱意浓得化不开,像糖汁一样粘在她身上。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孩子,即使日子被柴米油盐牵绊,受贫穷限制,只要看到白玉盘的月亮挂在天上,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感受着柔和清凉的月光轻轻的抚摸,她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再后来,春生撇下她和孩子们独自走了。只要心里想他了,看看头顶的月亮就觉得春生依旧陪在身边。

3.

从浮山回来,她的心情明显不比之前了。以前,她在儿子儿媳面前做事小心谨慎,尽管也曾小错不断,但大错很少。现在,她把孩子送去学校后,拄着拖把的手时常擎在半空,像受了孙悟空的点化。她做饭也会弄出乱子,油在炒锅里吱吱地响,就是迟迟不见送菜下去。最严重的是一次煮汤,大火将砂锅燎得哔哔叭叭,房间很快弥漫出一股子焦煳的味道,就连天然气的警报器也拉响了 。可她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知。“奶奶,汤糊了。”还是小孙孙的一句话将她拉回现实。她手忙脚乱地关了火,将烧红的砂锅掂到蓄了一半凉水的池子。锅砰地响了,爆裂的样子非常壮观。

儿媳重新蹬上高跟鞋,一手扯过手包一手拽上孩子,砰地一声从外面将大门合上。剧烈的声音响彻整座楼道,像被一个壮汉推捯了一堵墙。儿子没有离开,一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扶着门框,一条腿的脚踝搭在另一条上面,眼神犀利地射向她,似乎想在她身上戳一个洞出来。她神色慌张露出几分局促不安,望了儿子一眼又把头垂下,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只能拿掩藏在围布下的两手不停地绞。

“妈,你怎能老犯这样的错误?你让别人觉得在这个家待着没有安全感。”儿子显然真的生气了。别人是谁?不就是儿媳和孙子大宝吗?想起上次她把锅煮干了,儿媳在一旁一直嘟囔着说她干活不用心。那时候,儿子还帮她说了几句好话。他说人无完人,谁会把活儿干到别人挑不出毛病来。不管当时那话有几分真假,她都在心里感激过他。她曾经一度地以为,论亲近,还得是自己养的孩子。今日,儿子连样子都不想做了,直截了当批评了她。就是他不加批评,眉间竖起的两条卧蚕,寒冰一样的目光也足以杀死她的热情。她的眼泪,就是在那时毫无征兆地漫了出来。像冬天的雨,湿淋淋冰凉凉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我想回老家,我想你爹了。”

憋在心里的话,竟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在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滑了出来。“你呢为什么老想着回老家?您知道有多少农村老人想进城跟儿女住一起却不能如愿?”儿子极力控制着他的情绪,尽量想跟母亲和和气气地说话,可她还是听出藏在其中的睥睨。还有,施舍。或许,他忍着她这些不好已经很久了,只碍于她是他的妈。但是,她不认为是儿子一家在施舍她。她在他们家吃的每一碗饭喝的每一碗水,都是凭劳动挣来的。她努力地把头抬高,想让小子能看清她的坚持。她的目光努力地跟他撞在一起。她在心里默默要求自己勇敢再勇敢一些,不能紧张,不要胆怯。

“建成,这里是你们的家。妈和你爸的家在陈家沟。小宝都读小学了我也该回去了。住在这里再久,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你回了村里人会怎么看我?我可不想听到大舅在电话里骂我不孝。”“你大舅那边我会去跟他说。我回我的家关他们球事儿,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又把头抬高一些语气坚决,看建成的目光又多了几分镇定。

她不知道小子是怎么说服他媳妇的。第二天,他就开上车拉着她的包裹将她送到了火车站。她要上车时,他忽地攥紧她的手,“妈,能不走吗?您再考虑考虑。”她瞅瞅后面鱼贯而入的人群,将那只手轻轻拨开,“没有我,你们也会将小宝照顾得很好。”火车迅速驶离车站,望着站台上的儿子化成一个墨点最后到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心口酸酸的。她与她的家人彻底分别了。被关在车门外的风,身上像带着磁场飞快地朝她逼来,不离不弃地贴着车窗外的玻璃用手用力地敲。

4.

那些移动的树奔跑的山,似乎长了一双会飞的翅膀,擦着车窗疾驰而过。它们也拼了命地往家的方向奔跑?她的心忽地在心窝里咚咚跳起来。回家,回家,就要回家了。列车驶进平原翻越丘陵又钻进漆黑的隧道,当一抹金色的阳光倏地从窗户挤进车厢,这个运动着的庞然大物,像是从黑黢黢的地平线下被打捞上来,让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涌出一股子温热的液体。她定了定神,大口地呼吸,摸出手机找出那个做了标识的号码拨出去。电话铃响了好久才有人接听。一道慵懒的似乎从墙的对面折回来的声音,缓缓撞击着耳膜。

“妮儿,我要回家了。现在已经在车上了。”她的话说得疾快像坐着滑轮,又像是一个跟时间赛跑的人。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担心什么。她怕那头的人等不及她说完就掐灭电话。

“嗯,知道了,想回就回呗。”语气同样慵懒得提不起兴致。淡淡地,听不出是喜是忧。她悠悠地将手机揣进内衣的口袋。刚扯平衣角,又掏出来查看。确定手机屏幕显示的是日历和北京时间,才再一次将它塞回去。

她在建成家也曾给妮儿去过一通电话。将与弟弟一家的矛盾讲述了一遍,也说了她想回老家的想法。可没有等来女儿说话,却听到了勺子碰撞铁锅的摩擦声,紧接着是一阵吹风机和抽油烟机的启动声。再后来,才有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

“想回就回呗,腿又不是长在旁人身上。”女儿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永远跟她这个妈亲热不起来。这让她想起,她带着大宝去小区遛弯儿遇到的一对母女。女儿不是太高纤纤细细的身材,面容姣好,一副知识女性的打扮。她扎着一条细长的马尾辫,穿着护到脚踝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像《新结婚时代》里的顾小西。女孩儿说话声音不高嗓音有些沙哑。她一只手伸进穿着紫红色棉衣的老太太的手腕里,头轻轻靠向她的肩膀,嘴里妈妈地喊,俩人亲昵地从小区的大门外往里走。感人的画面惹得一抹晚霞调皮地追随着她们。从身旁经过时,她一回头就看到了从一老一少的脸上流淌出来的笑容,像金黄色的熔浆,热烈而又耀眼,忽地刺痛了她的眼眶。什么时候,她的妮儿也能跟女孩儿一样挎着自己的胳膊,小鸟依人地将脸颊贴上去?直到小孙子摇晃着她的手臂喊奶奶快走,她的心她的魂儿才从那对母女身上剥离出去。

四个小时后,她终于坐在了娘家哥的土炕上。这是她在火车上临时做的决定,大哥已是耄耋之年,随时就能离去。她觉得应该先去看看他。家里父母已经作古,如今娘家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一个哥两个侄子。她进了门望望这儿摸摸那儿,像一个进了陌生人家欣喜若狂的小孩子。大哥富贵从木匣子里捏起一撮烟末塞进烟锅里,划了根火柴点燃,滋溜滋溜地猛吸几口,一道道黑灰色的烟雾,便顺着鼻孔爬了出来。

“哥,你以后少吸这玩意儿,对肺不好。”富贵听话地拔了烟杆,照着炕沿啪啪磕了两下。将烟袋秆放回木匣,这才抬起眼皮看着妹妹。

“说回来就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咱村里的老人想去城里享福还去不了。你倒好,这是被日子烧的。”“城里有啥好,我觉得还不及咱这农村呢!”她喝了一大口大哥给续的茶水,一脸餍足地回应。“你以后有啥打算?是住几天再回去呢……”“看看吧,住多久也不一定。”

“回来也好,妮儿回家也有人扑上。”大哥往茶壶又续了开水,给妹妹倒了一杯。在袅袅的蒸汽里,她又看到了妮儿的一张脸。

5.

妮儿的身影在她面前越来越清晰,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淌出丝丝怨恨,冰凉凉地贴上她的皮肤。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十几年前那个午后,阳光像个快乐的孩子,伴着妮儿的脚步呼啦撞进门来。

妮儿掳下一根书包带子,气喘吁吁地冲她大声喊,“妈,这次期末我又考了班级第一。我们老师说了,这个成绩能挤进级部前五十名。”

她戴着一顶破草帽,正哼哧哼哧地在猪圈里铲粪。一群苍蝇扇动着翅膀携带着臭气满院子奔跑,泄愤似的在她肮脏的衣服上来回地摩擦和撞击。她在心里感到憋屈,这活儿,不管在谁家,都是男劳力干的,除非家里的男人半路死了。可她的男人春生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一条腿断了不能走,像猫一样窝在土炕上。这腿折得咋就这么赶季节?早不折晚不折,偏偏在农忙的时候折了,这不是抓她跟着遭罪吗?其实,她心里最气的是那个瘦瘦小小的马花花。她自己命薄守不住男人,非要将她的男人拉下水。拉谁家的不好呢?为什么偏偏是她家春生。春生要是不那么热心地帮她收玉米,就不会将手扶车开进沟里,腿也不会摔断。那天春生被送去医院,她得了消息飞快地跟去。一进病房,着实是被医生的话给吓掉了魂儿。医生指着片子上跟她说,他的一条腿粉碎性骨折,以后即便好了,能不能照常下地行走还是个事儿。这让她对那个女人更记恨上了。她可以不计较马花花跟她的春生曾经是同学,两人年轻时还好过一阵子。结婚后,春生是跟她坦白过,也曾举手发誓以后与马花花见了面也不会搭话,更不会与她有一丝瓜葛。春生举手说话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可他怎能说话不算话呢。但也不排除马花花勾引他的可能。可,即便人家使了美人计,你为啥偏偏往套里钻。再或者,是春生甘心情愿钻进去也有可能。去年,婆婆食道癌去世了,医院里不仅折腾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的饥荒还是没将人留下。发完丧那天晚上,春生蹲在黑暗的角落一支接一支抽闷烟,愁得上吊的心都有了。两个娃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成绩不是一般的好。眼看着开始花钱了,可因为老娘的一场病,将家里扫荡得一干二净,他觉得太对不起老婆孩子。那时,她从地上将他薅起,顺手替他抹去挂在腮上的泪蛋子,“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哭啼啼像什么话?钱没了再挣,只要我们肯干肯吃苦,不怕日子过不好。”春生那段时间的眼泪像开了闸门的黄河水,十分放荡。在医院的病床边洒过,在老娘的土炕上掉过,现在守着自己的婆姨,泪水又咕咕地往外冒。

“妈,妈!喊了你好几遍,你咋不理我!”妮儿站在圈墙外一边跺脚,一边拿手驱赶苍蝇。啊!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跟女儿对着面。她尴尬地抬起袖口抹了把汗津津的脸膛。女儿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俺们老师说了,以目前的成绩来看,考个一本妥妥的。”妮儿的眼睛像住进了光,又像跌入晚霞之中,那么神采奕奕美丽动人。可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凝视了妮儿几秒钟转回身继续铲她的粪。“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家长。别的同学的父母一听说考了好成绩,恨不得将他们抱起来转圈圈,恨不得去大喇叭里喊一喊,让全村人都知道。再看看你们……”看着妮儿嘟囔着埋怨着恨恨地离去,她体内的一股子真气再也凝聚不到一起。又戗了几铲,气喘吁吁地上气不接下气,干脆爬出圈门扔下粪叉不干了。

吃了晚饭,妮儿回到自己的房里复习功课。这孩子,永远将学习放在第一位。平时一回家,让她出门消消食回来再写怎么也撵不走。她吃了饭则回了跟春生的房间。关了房门刚爬上炕,春生就朝着外间抬抬下巴问她,“咋,说了吗?”“我说不出口,要说你说。你咋这么狠心?闺女就不是自个儿的孩儿了?你让她退学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她学习那么好,又那么看重学习……”

“这不是也没办法吗?如今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咱供不起俩啊!我的腿又这样了……妮儿迟早是要嫁人的,学多了也没用,能认识字不就行了。”“为什么不是金宝,你明显是重男轻女。”

“你说我能咋办?但凡有办法,两个娃想读到啥时候就啥时候。眼下不是不中吗?”

“你去说。凭啥坏人都让我当了,呜呜……”她捂着嘴委屈地哭了,眼泪像一匹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在脸颊上很快淌出条条痕道。看着女人哭得伤心,春生两手摁着炕面,拖着一条折腿往炕沿边上爬。

“你这个熊人,腿不想好了?”她三把两把将脸上的湿痕抹掉,跪着爬过去摁住他的两只大手。“就你笨嘴拙舌那样儿,能把话讲明白了,滚回去躺着。”她最终还是爬下炕,朝着那扇亮着灯的门走去。

6.

她站到妮儿的房前足足有一刻钟才敢推门进去。尽管她在外头做足了功课,把该煽情的都煽了一遍,尤其是春生那条残腿,被她拎出来讲了又讲。她害怕妮儿不信,还把她爸的病历揣在怀里用作备用。

“你爸的腿大夫说了,就是恢复了也是个瘸子。️一个瘸子外出揽工谁肯要?仅靠家里几亩田,怎够你们姐弟的学费。还有你奶治病拉下的饥荒,人家也等着要。妮儿,不是妈心狠,是实在没有法子。”妮儿抿着唇一句话不说,任凭她把嘴皮子磨烂了。妮儿的一双眼睛湿淋淋的,像泡发一倍大的水蜜桃。她对着母亲的背影大声地喊,“为什么是我?我都跟俺们同学商量好要考北京师范大学的天文系。你就狠心断了你女子的后路?”

她快步退出房间,脸上裹着羞愧沾着泪汁。她怎会不明白孩子的心,怎会愿意斩断她未来的路,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她不知道能撑多久。她在心里不停地为自己打气:不能倒下,坚决不能。要不,这个家就完了。为了能让这个家长长久久,这个恶人只能由她来当了。

之后就是办理退学手续,再将孩子留在学校的东西运回来。那天,她推着个空车子,打算载着妮儿一起去县一中。妮儿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螺纹钢筋,愣是不理会她贴心的请求。她背着书包,朽木一般呆呆地往前挪动,始终跟母亲保持一大截的距离。弄得她只能推着车子陪她一起往县城里走。一路上,行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将这对古怪的母女看成寓言故事《父子与驴》的活话本。他们一定在想:有车不骑偏要步行,不是傻就是痴。和班主任办了交接装好书往后走,中途又遭遇老师的拦截。一只刚劲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车把,恳求地让她再考虑考虑,说妮儿这么好的苗子不考大学实在可惜了。她冷着脸用力扒开那只手继续往前走。妮儿一言不发地背着书包也跟着走。两人隔开的距离能跑车。走了一会儿她就不行了,两条老寒腿本来就是个花架子,膝关节在来的路上嘎吱叫了一路。现在又要打驴拉磨,没走几步直接罢工了。这些,妮儿全然不管,只顾低头走她的路。她看着她的背影,真想跨上自行车一路滚回家去,又怕留一个女娃在路上万一遭遇不测。

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天上早已星星点点,像点燃了一盏盏的灯。露气裹挟着秋凉,黏在身上湿湿的,让她把秋衣裹了又裹。妮儿回家后就闭紧了房门,怎么喊都不开。直到晚饭烧好了也不见出来。之后,这孩子突然就失聪了,话也讲得极少。不相识的人,很容易把她跟聋人哑子混在一起比较。冷战一直维持到婆婆的周年祭日那天。嫁到外县的小姑子来家给婆婆烧完纸钱,妮儿跟她爹提出要跟去小姑家住段日子。她当然是欣然答应了,求之不得呢!谁料妮儿这一走黄鹤一去不复返。直到去省城做工,也是由小姑家走的。还有以后寻了对象到准备结婚,跟她这个妈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为这,她躲在春生的怀里哭了八百回,哭自己命苦白养了女儿,哭自己这恶人是要当一辈子了。如今女儿娃都生了一双,还是对她不冷不热。想必在妮儿心里,她这个妈早就死了。

徐老太凤英是第二天中午回的家。本来,侄子侄媳是要留她多住几天再回的,大哥富贵也跟着劝。越是这样,她越觉得必须走。大哥一直埋怨自己把他的俩儿养废了没出息,没有建成那样的大志向扎根城墙。说他们这辈子进城买房是够呛,怕是要在庄户地里摸爬一辈子。凤英以前听了,会假惺惺地劝上几句:城里乡里不都一个样儿?都是吃的白面馍喝的黄河水。其实,她在心里还是为自己的娃感到自豪的。农村怎能跟城里比,光是孩子的教育就差了不止一大截。可自打她来了哥家,看到两个侄子侄媳对大哥那真叫孝顺。花卷、馍馍,油饼菜包,变着花样儿地往家送。这还不算,大哥好酒,俩儿这个月你送,下个月他管。纯粮食酿的,虽然都是桶装散酒,但价格却不低。土地如今都实行机械化了,老汉平时也不用上坡,连带着他的三亩口粮地,两儿子一同帮着种了。农资化肥播种机耕的费用统统他们出,收回的粮食却归老汉所有。晒干后钱卖多卖少,都落进他的口袋。这样的日子光是想想,凤英就觉得眼馋。

7.

她是在村口的桥头下的车,望着面前崭新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她的眼泪忽地流了出来。本来,侄子是要将她送到家门口的。那小子还在车上笑着说,他积攒了一身的力气要到姑家使一使,让屋里的那些灰尘和蛛网望风而逃。是她硬拦着不让,态度之坚决口气之刚硬,使得侄子不得不妥协。作为一个好了一辈子面子的人,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家的邋遢相。毕竟好几年没回了,即使走时拾掇得再干净整洁,主人不在,屋子也必定成为灰尘和蛛网的天下。她不想给旁人留下坏印象,哪怕自己最亲近的娘家侄儿也不行。

她挎着包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并没有朝家的方向走,而是转身去了茔地,那里埋着春生和陈家的祖辈们。离开家太久,回来了应该去那里打声招呼不是?严冬是一个眼里容不得莺歌燕舞桃红柳绿的莽汉,手舞着利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万物枯寂。她坐在春生的坟头,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满足,如同身体依靠着他这个人一样。她等这天已经很久,如今终于实现了。她一边与他轻轻说话,一边拿手拔除圈了一周的枯草。之后,她又去公婆坟前拜了拜,喊了声爹和妈。之后又转去老公公老婆婆的坟前,并徒手将立在坟头的枯树拦腰折断。老人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整洁的庭院。奶奶前辈子嫁到这个家,受婆婆虐待被贫穷折磨,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作为孙媳妇,凤英不想让这些失去灵魂的东西,再山一样压着她,让她的身体得不到自由,喘息不顺。

庄严而肃穆的坟茔地,在旁人眼里是带着恐惧和压抑的。可凤英觉得这里跟村子里的人一样,都是些熟悉亲切的面孔。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环顾了四周。那一个个睡在里面的,曾经与她或深或浅有过交集的乡邻们,此时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说,“你回来了。在外漂了再久也得回家啊!”她的眼眶忽地潮湿起来。回转身,那条平坦宽阔通往村子连接公路的柏油路慢慢映入眼帘。她仿佛看到一个穿着长款羽绒衣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子,一左一右随着两个十多岁的少年,蹦蹦跳跳地奔跑在路面上。鞋子敲击地面发出的哒哒声,像一首欢快的歌,轻轻地在耳畔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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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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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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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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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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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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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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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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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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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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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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