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沙漠,那突然涌来的黄色的风混着炎日发了疯的味道,使劲地将炙热揉碎在脸上。看不见一丝绿色,除了一望无际的黄色,还有即将要落下的如同脉搏一般跳动着的火红。我终于逃离了那个迷离而又吵闹的世界。
甩下身上那并不重的包,躺在那浓而厚重的沙里。我透过一层层空气,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我就这样看着这片模糊的世界,直至一阵风扬起,沙子进了眼,疼得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立刻坐了起来,怕是沙尘暴来了。至少,现在是不能死掉的。
从包里翻出一台老旧的拍立得,对着那轮即将要离去的红日拍了一张,然后转向自己,努力扯出一丝微笑。
把随身携带的安眠药全部倒进口中时,散落了几颗在黄沙里,白得有些耀眼,我似乎看见它们变成了一朵朵白色的罂粟,倔强地在沙漠里向上伸展着。我像儿时吃糖果般嚼着这些白色的药丸,但不甜,有点儿苦。干裂的嘴唇在牵扯下,又一次流出血来。我看不见血。我只是在那干涩微苦的粉末中尝出了一股甜而带有腥味的液体。
从包里掏出笔在纸上写下:乔阳,鱼可以孤独地活着,但是离开了水会怎样呢?连同那两张照片一起卷起塞进空空的药瓶里,用力拧上,装进口袋。
手抓起一把沙,用力一甩,消失了,更确切地说是找不到了。呵,乔阳,你呢?是不是也变成那手中的沙,我再也找不到你。
困意袭来,漫天黄沙如同寒冬里的白雪,纷纷扬扬落到了身上,白了发,抹去了来时的路。我想,我便这么去了吧。
“乔阳、、、、、、、”呢喃着他的名字,渐渐没有了知觉
沉睡中我看见了我变成了一条鱼,躺在河岸一动不动。
“水,水,水”我分明在大声的呼喊,为什么听起来却如此微弱无力。只能闭着眼张着嘴在用力地呼吸空气中的湿润,鳞片早已磨得失去了光泽,身躯也是血迹斑斑,连骨骼也感到莫名的饥渴。可是为什么它的眼角那么湿润,我终于看清了,那是泪。
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早上,阳光透过窗子刺痛了眼,一时竟睁不开,全身有些无力,嘴巴干裂得厉害,之前发生的事情清晰地浮现在脑际。呵,这算不算大难不死。我自嘲着。正打算爬起来找水时听见屋外有脚步逐渐走近的声音。
“唔,你醒了?”他看见我醒来并不惊讶,只是将手中装了水的碗递给我。等我喝完时,他已从屋外端来一盆水来。
趁他拧毛巾的空隙,眯着眼看过去,看见的是他魁梧的背影和偏黑的皮肤,年纪看起来大我两三岁。
他把毛巾轻轻地放在我手中,说:“洗洗脸,等会出来吃些东西。”说完便走了出去。
他还有着一双笑起来像弯月的眼睛。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自杀,也没有问我何时走。邻居向他问起我是谁时,他也只是笑着说是远方来的朋友。
就这样,我开始了长达几年的沙漠生活。
救我的男人叫做青可尔。由蒙语音译过来的。他告诉我,那是蓝色的意思。他家中有个瞎眼的老母亲,只会讲蒙语。只要没事便会拉着我去看她珍藏在箱子里的宝贝。有些是做工粗糙的头饰,有些是光滑的石子,甚至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纸。青可尔说这些都是他死去的父亲生前送给他母亲的小东西,自从他父亲去世后,她母亲经常拿出来看。我能清晰地看见,当他母亲抚摸着这些宝贝的时候,那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笑着的。
当我告诉青可尔我叫小喻的时候,他刚从屋后的菜园回来,身上是一股被阳光炙烤后的汗臭味,手里端着一个破了的陶罐。
“鱼?在沙漠可不好活下去。不过我家那口井足够让你喝破肚皮。”说完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他把陶罐放在我手里,几颗碧绿的珍珠静静地躺在泥面。漂亮得让人心生欢喜。
“这叫绿之铃,菜园里除草的时候看见的,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后来这些碧绿的圆珠随着日子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多,最终爬出了罐口,在十月份的某个清晨开出了白色的花。
青可尔常常开着吉普车带着附近人家的一大叠细腻精美的绣帛穿过沙漠去镇上换来一大堆生活用品。他的母亲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每次都会在那轮通红快滴到地平线的时候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青可尔回来的路。而青可尔也每次快到家时远远地鸣三声喇叭,我们便会转身进屋摆好碗筷等他。
而吃完晚饭后,他就要把从镇上换回来的生活用品挨家挨户地送过去。然后收取一些相应的报酬。反正晚上没什么事要做,偶尔便陪同他一起去。每次我都是躲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愿下来。因为那儿的习俗说孤男寡女是不能一起在晚上出门的,不然就会认为不贞洁。我倒是无所谓,就怕青可尔被别人这么一说,怕是很难找到老婆了。可是有天还是发生了意外,一天晚上我们到离家二里路外的一户人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接下东西后硬是说换来的东西不止这么些,一定是青可尔克扣了东西,没有把全部的东西给他,因此怎么也不愿付给青可尔报酬。后来他们越吵越大声,我便打开车门走了过去。青可尔整个人都在气得发抖,又因没机会为自己辩解而急得涨红了脸。我过去拉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掌心一片发凉。
“你放心,青可尔不可能是那种人,你要是不信他,那以后就请你找其他人帮你去换。”然后我伸手从青可尔的上衣内口袋掏出一沓零钱来,拿出一半交给那男人。“就当作我们补偿给你的。”说完就拉起青可尔上了车。
回家路上青可尔一脸认真地开着车,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对不起,你的钱……”我尴尬地向他举着剩下的一小沓钱,没有一张超过十元。
他抬起左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突然笑出声来。
“哈哈,你有没有觉得刚才像英雄救美的场景。”
“你还笑得出来,你就从没跟人急过吗?怎么连还嘴都不会。”
“清者自清。”过了一会又说道“还有啊,你刚才真的好威风啊,特别是甩钱的那一刻。”
青可尔继续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打开车窗,凉爽的风吹得很惬意。
第二天清早,门前放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一沓钱和一封道歉信。
几个月的沙漠生活,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学会把悲伤的自己藏起来,对于任何事都抱着风轻云淡的态度。唯一能让我表露情绪的,只有关于乔阳。
冬天一下子就要来了。青可尔一大清早就叫醒我们说一起去镇上买些棉衣好过冬,起初他母亲是死活都不愿意去,说瞎眼的人还逛什么街。直到我们给她讲了一个多小时的道理才稍微有些动容,最后还是前拉后推地把她架上了车。
到了镇上,青可尔说要先去把车上的东西换了,便叫我们先去逛。青可尔的母亲许是多年没来这儿了,一条街走下来嘴角都是上扬的状态。一直在问这问那,可惜我又听不懂,只好当作听见了,嗯嗯地回答几句。幸好她能从听路人聊天分辨出来周围在卖什么,并通过这种渠道找到了一个地摊。那儿卖的全都是些古老的首饰,青可尔母亲倒是十分喜爱,蹲在摊前,拿起一件在手上细细地摸着。我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便胡乱抓几个在手上玩弄着。身后有人碰了我一下,以为是青可尔来了,回过头却瞥见转角处有一抹熟悉的背影。
“乔阳?”我丢下手里的东西便向转角死命跑去。
谁知跑到那儿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街上只有来来往往的人,将他的身影埋没了。我心里想着,或许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一点点。于是奋然地开始在人群里找起来。没有,没有,没有。找了将近三个小时,还是没有。我只能筋疲力尽地坐在路边开始低头啜泣起来。青可尔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靠着树睡着了,被他摇醒后看见的是他一脸的担心,随后又疑惑地问我他母亲在哪?
他的母亲?啊,我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 在路上我一直跟青可尔道歉,而他只是板着一张脸,焦急地在四处张望着,似乎没听见一样。集市已经快散了,而他的母亲还是没找到。他瘫坐在路边问我怎么会和他母亲走丢,我说看见熟人了。没想到青可尔听完后竟怒不可遏,整个人都变得暴躁起来,我从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般样子。
“真是够了,你明明知道我妈看不见。你竟然为了见个熟人而丢下我妈,你去见啊,去啊。最好不要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踢着脚下那块大石头,然后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我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筋鼓涨地可怕,手紧紧地握成拳状,指关节已经泛白。可以看出来他是对我是已经多么隐忍。我就这样看着他,眼泪什么时候掉下来也不知道。他许是见我落泪后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就转过身背对着我。
后来我们在警察局找到了青可尔的母亲,她拘谨地坐在椅子上一脸平静。回去的路上,我和青可尔母亲坐在后座。她一直牵着我的手,偶尔安慰地拍两下我的手背。她的意思很明白。不仅不怪我,反而还安慰我不要觉得抱歉。我与青可尔一路无话。
一到家我就去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东西不多,只有一个背包。把身上唯一值钱的玉镯放在桌上,留恋地看最后一眼便走出了门。青可尔坐在屋前的沙堆上,吐出的烟雾挡住了他的脸。
“真要走?”
不然呢?让我死皮赖脸待在这儿?你都叫我走了,我还好意思留下吗?心里思绪万千,嘴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希望你能留下。”他不自然地把烟蒂埋在沙里,然后补充道:“我妈说很喜欢你,我希望你留下来陪陪她。”然后把我的背包抢了过去进了屋。
半夜被噩梦惊醒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今天又发生这种事情,实在睡不着便披上衣服打算出去走走,沙漠上空的星星特别多,密密麻麻挤满了整片天空,透过朦胧的月光,满眼里都是沙砾,远处的枯树张着枝丫奋力地撑着这片天。看着这些,脑子却被那个如水般的男子,明亮的眼眸,薄荷的香味和柔软的发填充得没有一点儿空隙。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怎么都不跟我说一下呢?他说过我是他心中的那条鱼。可是,如今鱼儿没有水该怎么活下去?空气变凉以至于浑身发抖的时候,转过身准备回屋却看见了青可尔,也不知道他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整个人像沙漠里的枯树一般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回房经过他的时候,他往我的手里塞了样东西。
“在镇上的路摊上看见的,觉得适合你。”
坐在床前,透过渗入房间的月光,我清楚地看见是一条翅膀吊坠的银项链。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那晚的事情谁也没提起,我也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这样一直慢慢熬到时间的尽头。直到有天跟随青可尔去镇上的路上,听见车上的广播。
“因为害怕告诉她后她的不舍会让我不忍心离开,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去美国创业的消息,我告诉自己,没有成功,就不回去了。现在我回来了,却找不到她了……”
青可尔早已将车停在路旁了,自己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的也不知晓。我无力趴在青可尔的肩上哭着喊道,我该怎么办?那个让我可以不要自己性命的人,我该怎么办?
“你去见他吧!”青可尔沉默许久后说。
“好。”
回到乔阳在的城市,他已经在机场等着我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拥抱,惹得几年来全部的情感都融化成泪洒落在他肩头。却有股莫名有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浮上心头。一个月后我们分手了,理由是在这段时间,两人发觉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吃饭时,整个餐桌静寂地可怕。我刚开始会不习惯夜里的车鸣而半夜醒来,推醒他想他能陪我说说话,他总是不耐烦地说太困了,然后转过身呼呼地打起鼾来。我们明明离得这么近,但是为什么每过一天,我却觉得我们越来越远,我还是舍不得离开。直到在某个下着雨的天,看见乔阳和他手机照片里的所谓的普通朋友在咖啡馆里若无旁人地吻着,乔阳的眼神里尽是宠爱,如几年前看着我一般。如今我和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玻璃,他在里面幸福地笑着,我在外面泪如雨下。
在分手后的几个星期里,我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出门去酒吧,醒了喝,喝了睡,反反复复。每晚每晚地一个人躲在嘈杂而又阴暗的角落喝到不省人事,进了肚的酒全部衍化成没出息的泪,肆无忌惮地流淌了出来。
青可尔通过我离开时留下的写有地址的纸条找到了我。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趴在满是空酒瓶的桌子上。瓶子七倒八歪的,像极了我那时的心情。感觉到有个黑影站在前面挡住了光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看见了青可尔。他立在那儿,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脯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背着光,以至于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扯开嗓子骂我甚至打我一巴掌打醒我,他只是坐在旁边心疼地看着我。等我闹够了,累到没力气的时候,他一把扶起我,出门叫了辆出租车。
回到家,替我盖好被子后,他转身又到大厅的沙发上坐下,低着头抽闷烟,偶尔叹着气,街道上射进的昏黄的灯光照在他那沧桑的侧脸上。这些是我早上起床后,看见的满地狼藉的烟蒂推想出来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明显地头重脚轻,他已经离开了,如果不是枕边有封他留下的信,我不敢相信他来过。
喻:
第一次没有连名带姓一起叫你,竟然不是亲口说出。甚是可惜。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去找你吧。我母亲病了,医生说活不过下个月,而母亲在这几天总是嘟嘟囔囔地叫着你的名字。我猜母亲是想见你了。便委托邻居照顾几日,自己奔来这儿找你。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想,再见你时会是怎样一番风景,怎样请你来看我母亲最后一眼。却没想到见你时……我真后悔当初让你走,你满脸泪的样子让我心疼到窒息。
你走后,我经常跑到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当时的你躺在沙子里一动不动,扶你起来的时候看见你口袋里滑落的药瓶。我没有告诉你,我把那瓶子捡起来带回了家,看见里面的东西后,便猜你是因为一个名叫乔阳的男人而作出这种傻事。
我记得你刚来沙漠的几天,不言不语了好几天,独自一人早早地起来跑到沙丘上看太阳一寸一寸地升起来。我在远远的地方看着,觉得不知该跟你说些什么。
等你慢慢接受这儿,你开始像个孩子般好奇这儿的每样东西,有时说小时候没有玩过沙子,叫我帮忙一起做一个沙子城堡。有时半夜叫醒我一起出去看流星,叫我帮你许愿,我好奇地想,你的心愿可真多啊。有时你帮母亲炒沙葱炒蛋,每次烧焦了还强词夺理说是意外。
去年七月,我们后院的井也干了最后一滴水,我天还没黑就去镇上了,母亲也忘了跟我提及此事。谁知你起床后看见没水,便背起能装近百斤的水袋去了十五里外的地方装水。将近中午才回来,放下水袋你就中暑晕了过去。这些都是母亲在你走后跟我说的。她说你当时嘱咐她不要将那天的事告诉我,你真傻啊!
有时候会忘记你已经离开了,可每次回家看见只剩母亲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等我的时候,心里就会觉得空落落的。
我知道你想做条活在水里的鱼,我不是水,乔阳才是。那个让我嫉妒了三年有着乔阳这个姓名的男人。
其实,鱼儿并不是没有水就活不了的。只是因为你习惯了把自己当作一条鱼,习惯了生活在水里,习惯了没有水你就活不了的念头,那只是一种习惯。而任何习惯都是可以改变的。
林喻,记得我给你的项链吗?如果你愿变成一条会飞的鱼,我这片蓝色的天空会一直在这等你的来临。你愿意带上那双翅膀来看我们吗?我们都很想你……
外婆的那句话我突然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全是青可尔信中的话。
因为我习惯了把自己当作一条鱼,习惯了生活在水里,习惯了没有水我就活不下去的念头,那只是一种习惯。
而这么多年来我习惯了把自己的悲喜都放在乔阳的手里。只有在沙漠里的那段时间中,我的喜怒都是属于自己的。我突然觉得想清楚了些什么。
青可尔的母亲在回光返照的几刻钟里,又摸索着拉我去看她藏在箱底的宝贝,她把最底层的布拿开,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她笑靥如花地依偎在青可尔父亲的肩头,两人的手紧紧地握住彼此。她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照片里的人。然后放在一旁。拿起箱子里最角落的一个做工精巧的小盒子给了站在一旁的青可尔。
盒子里是一枚简单的银戒指,如今它正环着我的食指静静地泛着岁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