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打烊很早,于是沿着麻园路逛回中南。
我喜欢走夜里的回头路,见熟悉的栏杆熟悉的灯,重复重复,是大写特写的日子。
一生,也是如此。
那一段路,曾经走了四年。至今时常怀念它过去的破败和繁荣,饭馆,旧书店,自行车行,远胜过今时的空旷。
在路边遇到两位大爷,打着赤膊席地而坐,下象棋,西瓜掰得稀碎,身边摆着他们收工的摊子。
我好久不曾见到这么真实朴素的生活。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这种情景多么叫人羡慕,是最市井的幸福。
属于他们的年代过去了,日薄西山,夜也深沉。
一生在收尾,我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后悔过。
想他们亲口告诉。
再看看我自己,在路灯下走向我的母校。
那样的日子,再怎么走也走不到了。
过去,未来,现在是永恒的转折。
我看着天空被大地照亮的夜晚的云,忽然想到了我的童年,想起来令我整个童年都感到十分幸福的一件小事——露天电影。
那也是市井简陋的幸福,深山老林里仅有的一丁点艺术。
露天电影,是我对20世纪最后十年最明媚的记忆。
那个年代,好几个村公用一个放映员。放映员是一个行脚的邮递员,一个村又一个村的放电影。
每个村一个月大约能轮到一两次左右,甚至更少。
放电影的地方通常在我们的小学,因为那里地方大位置居中,是方圆几个村唯一的文化中心。
那时的操场是个神奇的存在,像乾坤袋一样几乎可以容纳好几个村的人民群众。
每逢放电影之前,村里都会提前通知。
这对整个村子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有过年的阵仗。孩子们会激动一整天,白天上课的心思都没有,好不容易捱过一天去。
连大人都按捺不住,早早忙完白天的活计,互相约着去看电影。
夜幕降临,整座山都热闹起来了。
附近的人会凑成一拨,小孩们跑在前面,大人们打着手电跟在后面,举着芝麻杆子火把的人也有。
弯延的小路被照亮。
一路的石头泥土,青草池塘。
小路汇聚到大路,小队伍也就汇聚到大队伍中去了。一片一片的人凑到了一起,我总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很多同学。
然后大人们开始寒暄,孩子们开始打闹。
人们流涌进操场,而放映员总是先到。
大大的幕布早已拉好,牵在那长长的教学楼墙上。
那时的教室还是土房子,青青的瓦白白的墙,跟教科书上的一模一样。
大喇叭架在操场边的杏子树上。
放映机支在正对着荧幕的一张桌子上,周围摆满了他的设备,来得早的大人小孩子围着他观察,他们对所有的东西充满好奇,想要见到他完整的操作流程。
放映员是另一种身份的魔术师。
最幸运的是,有时放映途中胶片出现意外,放映员会临时剪下几段丢下,孩子们捡了去,足够他们在所有的同学当中炫耀大半年。
胶片上的图像,一节一节,是我看到的最早的关于时间的记录。
我梦想过很久,想要得到几段曝光甚至烧着的胶片,却从来没有实现过。
放映机伸出两只胳膊,每只胳膊上架着一个圆盘,当一个圆盘上的胶片全部转移到另一个圆盘上的时候,放映员就该换胶片了。
一部电影,通常要换几回。
从放映机中射出去的光,穿过胶片,把影像投射到荧幕上。这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放映员是我的偶像,尽管我从未挤到过他的身边,但我无数次远远望去过。
众人围观,农村英雄。
全村的男女老少,矗立凝望。附近的人家自带桌椅板凳,甚至茶水瓜果。
只要电影一开始,嘈杂的人群立马鸦群无声。
他们一起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放映最多的是战斗片,打完日本鬼子,打国民党。
电影放完过后,人群散开,回到各自的家中。
一路上互相讨论,回忆刚刚结束的剧情。
小孩子们噼里啪啦地模仿。
所有人都意犹未尽。
意犹未尽,正是一种幸福。
吃饱了,吃腻了的时候,幸福就溜走了。
我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映员忽然再也不出现了。我担心过他的生活。
不久,熊猫牌电视机出现了。
在一开始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买得起的神奇物种。
露天电影悄然变成了家庭小影院,左邻右舍走向那唯一拥有电视机的人户。
椅子排成一排,茶水烟酒,主人家异常热情以此为荣。
电影,已经变成了电视剧。
会持续一整个季度。
所以人们会不间断地准时出现,直到一部电视剧的完结。
那种漫长的陪伴和等待,和种植庄稼是一样的情结。
等待的过程,是幸福本身。
再后来,忽然各家各户都有电视,从天线架到卫星接收锅。
各种电影、电视剧、新闻、娱乐节目都来了,人们拿着手中的遥控器翻来翻去,却再也不知道该看什么。
人们富,却并不幸福。
从前穷,却还可以穷开心。
我深感时代在一个瞬间突然加速,进入新世纪。我至今都没赶上。
一个季度前,我路过小区的侧门。
黄昏,餐馆门口装着一台电视机,放着某台的一部电视剧。
几位摩的师傅和其他几位看不出职业的人站在那里,看得入神。
我可以看得出他们的身份并不高贵,身上有泥巴、汗液和油烟味。
可他们真是幸福,我真是羡慕。他们抱着膀子,拉长脖子。
我想到二十年前的露天电影。
以及那两位坐在路边下棋的大叔。
(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