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鬼
1.西边那户人家
皮卡很想去油麻地小学西边的那座屋子看看。 在油麻地时,许多时间,他都是在那座屋子里度过的。作为幼儿园老师的三姑,一边照料那些孩子,一边照料皮卡,那时,皮卡既是幼儿园的学生,又是三姑的侄儿,受到的是双重照料。作为学生,皮卡会与那些孩子一起唱歌、游戏、认字。作为侄儿,皮卡常常自由出入,一会跑回家向奶奶要些吃的,一会跑到校园里自由玩耍,一会儿又回到幼儿园,在三姑姑身边纠缠不休。 就在皮卡打上去那座屋子时,奶奶对皮卡说:“不要去那边!” 住在那座屋子里的一家三口,在油麻地人眼中都是怪物。 男人叫李大毛。一年时间里,差不多上半年在油麻,地下半年在外打工。一年发一次痴病,大约在清明节前后。头天还是个正常人,一夜之间,就无缘无故的痴掉了。见了人,瞪着大眼,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不认识了。总在田野里来回转悠,好像魂丢了, 要把它找回来。有时会仰头看天空,一看就是半天,见有鸟飞过,像个三四岁的孩子,用手指着天空,傻傻的笑。动不动就把家里的东西往河里扔。本来家里就没有什么东西,被他三番五次的扔了之后,屋里基本上就空了。痴婆娘跟在他屁股后面,有些东西被她从河里捞了上来,有些东西随水漂走了。油麻地的人总看到痴婆娘用一根棍子够一床在水面上漂着的被子或是一口锅。他有时躺在大路上,像死人一般动也不动。能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人饿的走形了,走路直打飘。醒来的前几天,常有力行为,用脑袋撞大树,直把树撞的落叶纷纷,会打人, 不打外人,专打痴婆娘和傻儿子,出手特狠,把痴婆娘和傻儿子打得流,血叫唤着,抱头鼠窜。 说醒来,也在一个早上。 一醒来,又是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见了人很有礼貌的打招呼。擦地、擦桌子、洗被子,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爱往爷爷家跑,见了奶奶就问:“ 有活吗?”爷爷家有重活,比如将厕所里的粪运到地里,比如将门前的路重新铺一下,都让他来干。他干活,一点儿也不惜力,不停地干,不停地流汗,直到奶奶把一碗水端给他,他才停下手中的活。怕耽误活,总是一口气把水喝完,喝得水从嘴角不住地流淌下来,湿了脖子。奶奶给他工钱,他从来都说给多了。但奶奶执意要给这么多,他就连声道谢:“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他会向邻居、向所有遇到的村里人道歉——为他的傻儿子所做的事一次次道歉。 他把挣来的钱,全都用在了痴婆娘和傻儿子身上,给他们买衣服,给他们买肉吃。那段时间,傻儿子被他管得很听话,很少跑出去祸害别人。 那时,这一家子的生活,简直是油麻地最幸福的生活。 夏天到了,李大毛背着行李出门打工去了。走之前,总要向皮卡的爷爷奶奶道个别。 李大毛一出去,要到年底才回来。 这期间,好像这个人永远消失了。 回来时,那只长方形的编织袋总是鼓鼓的。里面有老婆和儿子过年穿的新衣,还有各种各样的食品。有一些物品是他在外打工时随手捡到的。 他回家之前,痴婆娘和傻儿子已将家中能吃的都吃光了。 过年时,李大毛家有鱼、有肉、有酒、有鞭炮。 就这样过了年,春天来了,清明节到了,李大毛突然在一个早晨又疯掉了…… 然后好起来,夏天一到,又出去打工。 痴婆娘是李大毛外出打工时,从北方的一个地方带回来的。 她出现在油麻地,是在那年年底的一个傍晚。当时大雪纷飞,四周全是白色。痴婆娘矮的,胖墩墩的,穿了一件鼓鼓囊囊的羽绒服,红色的,就像一个大红球在雪地上缓慢的滚动着,吸引了许多油麻地人的目光。 痴婆娘是有名字的,李大毛曾向人们不止一次地说过她的名字,是个很雅的名字,与她完全对不上。人们早已记不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叫她痴婆娘,背地里这么叫,当面也这么叫。她也答应,知道人家叫“痴婆娘”叫的就是她。 一开始,油麻地人并没有立即看出她有点痴,只是觉得她跟他们不一样,她不属于这里。她那口谁也听不懂的话,让人只能不住地摇头。而油麻地的话,她也一句听不懂。她远远地看着油麻地人,而油麻地人也远远地看着她。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油麻地人依然觉得她不是油麻地的。 她几乎什么活儿也不会干,身子还很懒。李大毛出去打工期间,屋里又脏又乱,外人进屋都不知道怎样下脚。 一天到晚,她无所事事,总靠着墙站在那儿,向远处路上看,仿佛那路上要走过来一个她已等了数年的人似的,一站就是半天。 别人家无论办丧事还是办喜事,她总是要过去张望。也不说话,就傻傻的看着。人家开酒席,她还站在那里,让吃饭喝酒的人都觉得有点别扭。她不知道她应该站在哪儿看,十有八九都是站在让人觉得碍手碍脚的地方。 有人说:“你回去吧!” 但她不回,还是站在那儿。 等人都散尽了,她还要站一会儿,才慢吞吞的回家。 李大毛发疯病时,常把她打得头破血流。她有时躲到人家草垛下,有时躲到人家猪圈里,常把人吓一跳。 李大毛外出打工之前,总会给痴婆娘和傻儿子安排好所需的食物,他们只要按一般人家那样去生活,就会等到他再次归来。但婆娘根本不会过日子,带着傻儿子傻吃傻喝,过了今天,不想明天,娘俩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吃、吃,离李大毛回来还有相当长一段日子,食物就已吃光了。没有吃的了,就吃掉本来留到过年才宰杀的鸡,就吃掉房前屋后凡能吃的蔬菜、野菜、掉在地上的果子。傻儿子饿急了,就会发狂,就会殴打痴婆娘,把痴婆娘追得满世界跑。好心的人家就会给他们一点儿吃的。等李大毛回来时,娘儿俩已经瘦得风一吹就要倒下。 痴婆娘来到油麻地的第二年秋天,生了这个儿子。 起初,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等他长到三岁时,油麻地人就认定了:这是一个傻子。 傻子本来是有名字的,很雄风:李大鹏。但油麻地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仿佛他根本配不上这个名字。十岁之前,他们都叫他傻子,十岁之后,就改叫“矮鬼”,一直叫到现在,现在他14岁。 叫他矮鬼,一是因为他比正常同龄的孩子要矮一大截,都14岁了,还比皮卡矮一头,二是因为他们觉得叫他“矮鬼”比叫“傻子”更带劲儿。叫“傻子”时,心里还带了一点同情和怜悯,并会想到:他是一个傻子,有些事不能太计较,而叫“矮鬼”时,就觉得把他那让人感到不安和害怕的一面说出来了,把他可恶的一面说出来了,也把他们的憎恨与厌恶之情说出来了。 矮鬼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油麻地的大地上走动着。他真的有点儿像个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冒出来。 他至今也数不清他一双手一共有多少根手指头,但使坏、搞破坏的能力,整个油麻地的孩子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赶得上他。他所到之处,常常鸡犬不宁,千疮百孔。 不知什么时候,他溜进果园,一口气把十多棵苹果树上的青果都摘了,随手扔在草丛中。那青果才有鸽子蛋大小。那十多棵苹果树依然青枝绿叶,但它们只能空空地长到秋天。 月光下,他走进一大片西瓜地。手抓一根细细的木棍,见郅在月光下闪烁着绿光的西瓜,他突然一下子把木棍插进西瓜。见了西瓜就插:扑哧!扑哧!扑哧!……一口气插了近百个西瓜。
看瓜的人并没有发现那些西瓜都打了洞,还满怀喜悦的等待着收获的季节,但看到的却是:这西瓜些西瓜一个个的烂掉了。 他在夜里爬到村里一些人家屋顶,把烟囱一一捣毁。没有发现的人家依然生火烧饭,烟不能从烟囱飘出,都冒在屋里,一时间屋里烟雾缭绕,呛的屋里人都跑了出来。
…………
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人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并对周围的人发出警告:“矮鬼来了!” 大人会用他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孩:“矮鬼来了!”于是那不听话的小孩马上停止胡闹。 他像幽灵一般溜达。 他会站在那儿,慢慢的转动脑袋,用白瓷一般的眼睛打量四周。 人们很少听到他说话,他像一个哑巴。 但有人发现,其实他是会讲话的,并且是很能讲话的。爷爷就看到过一回他对一条条蜥蜴说话,说了许多话,而且非常流利,并且声情并茂。爷爷对油麻地的小学老师们说:“矮鬼的讲话能力,油麻地没有几个孩子能与他相比。” 可他就是整天把嘴闭着不说话。 这一点让李大毛又生气又着急,他抽出腰间的皮带,一边扭打,一边大声的吼叫:“说话!我看你说不说话!” 矮鬼抱着头缩在墙角,最终也没有说一句话。 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矮鬼从不在油麻地小学做坏事。不仅不做坏事,看到有人要损坏油麻地小学的东西时,他会不屈不挠地攻击对方。用砖头砸,用棍子打。一回,一个收破烂的人在校园的花园里摘了一朵花,矮鬼追出去二里地,把人家追上了,不光夺回花,还把那人的一大包破烂抛的满地都是。 矮鬼虽矮,但力气很大。 奶奶说:“她比一头牛的力气还大。” 他会不时地出现在奶奶家的窗下,往屋里张往。 奶奶知道他没有搞破坏的心机,但还跑出来,朝他举起恐吓的拳头。 他立即跑掉了。但过不了一会儿,他又会重新跑回来,站在窗口下。奶奶就又跑出来朝他举起恐吓的拳头。 他立即又跑掉了。 来来回回有许多次。这好像奶奶与他之间的一种游戏。奶奶不怕挨鬼,但奶奶还是警告皮卡:“别往西边去!” 奶奶担心挨鬼会伤害皮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