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有了思想,就有了仪式。上古时代动不动就搞血祭,用野兽牲畜算讲道理的,野蛮的部落直接拿同类开刀;后来进入文明社会了,血祭那一套不怎么用了,以儒家为主的文化体系衍生出一套一套的礼仪,弱冠礼,望月礼,洞房前要张灯结彩,入葬前要吹锣打鼓,繁琐得很;死人倒无所谓,不介意自己早埋还是晚埋,但是结婚的新人就不同了,如饥似渴,欲火焚身,心里铁定在那骂:拜你妈的天地,拜你妈的高堂,老子盼这口盼了多少年了,能不能快点。人活着需要仪式,因为生命太他妈单调了,比白开水还寡淡,需要调剂,所以情人节鲜花要涨价,过生日蛋糕哪怕最后没人吃也得买,人类太脆弱了,不堪重负,需要仪式来承载意义。
如果让我选一个最想去的国家,那就是法国,让我选一个最想去的城市,那就是巴黎,这是地球上最浪漫的城市,也只有在这样浪漫的古老贵族城市,才会出现“莎士比亚书店”这样伟大的灵魂处所。这个书店有多伟大呢?其实也没有多伟大,只不过孕育出了海明威、乔伊斯、劳伦斯、菲茨杰拉德、斯坦因等作家。西维亚毕奇小姐于1919年在巴黎开了这家书店,不求回报的帮助过无数落魄作家,最让其声名大噪的便是力排众议帮助乔伊斯出版在英、美遭禁的《尤利西斯》一书,成为当时文学界一桩美谈。此后近百年,“莎士比亚书店”成为文学爱好者的朝圣之地,无数怀揣文学梦想的人趋之若鹜,希冀在此沾染一些作家的灵气。巴黎是不容易去了,一生去一次已算不错,但我喜欢把不同的事物进行比较,一直觉得,中国最像巴黎的城市,是杭州。杭州和巴黎最像的地方在于都有一股子贵族气质,不温不火,大气;一个大气的城市自然会诞生一些不平凡的事物,所以巴黎诞生了“莎士比亚书店”,杭州诞生了“麦家理想谷”。
去年底的时候脑子不知道哪根筋坏掉了,在深圳待了七年,突然就想换个城市生活,上午领了证书,下午就坐上了开往杭州的列车,第二天早上就出现在杭州东站的门口,雨初歇,满地细碎的米兰,风中有香味,但是举目无亲,一脸茫然。接下来就是投简历、面试、租房,一个人咀嚼寂寞,想方设法滋养灵魂,不让其空虚,不让放荡的冲动在脑海勾留太久。逛西湖,爬北高峰,穿越九溪十八涧,游走于鼓楼……终于有一天,我哪都不想去了,逮着一味药猛吃,总会产生抗药性,寂寞又回来了,无聊终日缠绕。排解寂寞与无聊最好的方式,一是伴侣,二是朋友,三是香烟,四是烈酒,这几样,我恰好都没有或者不好。我好读书,但读书不能排解寂寞,反而创造寂寞,读书越多,越寂寞。过去读书人讲究仪式,看书前要“沐浴焚香、净手煮茶”,现在很少有人这么做了,掏出平板或手机就可以读,比吃快餐还方便。图书馆是个好地方,可以光明正大和好看姑娘或对坐、或比肩,她看书,你看她,她若看你,你就装作看书,当流氓当得理直气壮,文雅无比。图书馆哪个城市都有,唯独杭州,还有“麦家理想谷”,一个除了读书,还可供读书人完成某种仪式的地方。
一日,微雨,头夜失眠,白天头痛,书看不进,想补觉又睡不着,索性穿好衣服,去“理想谷”坐坐。从花坞路往北走到与天目山路交叉的西溪湿地周家庄入口,西溪湿地二期不要门票,沿福堤往北走,一路风景极好。有时候想想,不得不佩服杭州市政府,揣着这么些棵摇钱树不搞创收,居然免费对民众开放。我这辈子去过最无聊最不值当的景点就是深圳“世界之窗”,我很难想通,是谁可以想出这么一个恢弘的名字,但是把里面的景观造得像一座座坟墓,“世界之窗”堪称景点界的“标题党NO.1”,当年去的时候门票价格一百六,现在早已不止这个价,不知是一百八还是两百。景点票价最良心的城市是北京,据说整个北京几乎没有门票超过一百的景点,故宫门票六十,八达岭长城门票四十,十三陵门票六十,深圳“世界之窗”的门票价格比故宫、八达岭长城、十三陵的门票价格加起来还贵,难怪深圳GDP全国第一。穿过福堤从西溪湿地公园北门出去就到了文二西路,往东走七八百米左右的西溪创意产业园里,就是“麦家理想谷”的藏身之地。
门头不显山不露水,挂着小红灯笼,外围插着竹篱笆,低调、内敛。谷里免费看书、免费喝咖啡,就是不给WIFI,几千册书,文学为主,书配得不错,是一个拿过“矛盾文学奖”的作家该有的品味。一楼是书和座位,二楼有两间客房,供客居写作者创作。我估摸麦家是去过“莎士比亚书店”的,“理想谷”的格局、装潢、甚至地毯上印的花纹,明显是照搬“莎士比亚书店”。有一个前台姑娘谷小又,若没猜错,当是江南女子,一身仙气,好看至极。谷小又有多么好看呢?学了那么多年语文,突然发现汉语词汇其实很匮乏,风姿绰约,国色天香,花容月貌……没一个我觉得准确的,还是用我自己的语言来形容吧:如果人生是场游戏,角色任由选择,她是褒姒,我就愿当傻逼的周幽王;她是陈圆圆,我就愿当无耻的吴三桂。江山没了算个屁啊,被骂汉奸又怎么样,美人一笑值千金,冲冠一怒为红颜,总之——值。但是老天不会把所有的好处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的,谷小又也不是没有不足的,她的不足就是字太丑,我一直觉得我的字奇丑无比,但是比起谷小又却又好太多。谷小又的字有多丑呢?这么说吧,如果跟庞中华比,那我就是个还不会握笔的襁褓婴儿(虽然庞中华也不过就是小学生水平,如果小时候不练庞中华的字帖,我的字应该可以达到中学生水平);但是如果跟谷小又比,那我简直就是柳公权。
去过“理想谷”数次,但只在那里看完一本薄薄的《査令十字街84号》,还是分两次看完的,更多的时候,我在那里喝咖啡、喝茶、把头埋沙发里睡觉,醒来的时候,感觉就像翻了遍台似的,旁边的姑娘成了大姐,对面的小伙成了大叔。环境太温馨了,不是苦读的地方,读书要坐冷板凳,身体受着罪,脑子才能清醒,才能化苦痛为动力,心里一面骂娘,一面狠狠地把那些知识揉进心里。信佛的人有寺庙,信基督的人有教堂,读书人也应该有一个不需要他们提供任何附加价值的朝圣之所,这个地方,只要你想去,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没人逼你买饮料,交押金。图书馆沾了纳税人的血汗,不纯粹,这个功能,目前来看,只有“麦家理想谷”能提供。韩寒老抱怨,说中国的书卖得太便宜,可是读者还嫌贵。要我说,这不是价格的问题,而是价值的问题,要知道秦朝的时候,家有一卷书,可比现在有辆车还牛逼,只是如今商品经济一路高歌,文化没落了。该怎么办,搞饥饿营销,限量供应,一本书卖一万?不能,房价已经欺负人了,文化不能再欺负人。社会偏离了方向,作为掌握文化的群体,不能以暴制暴,只能引导,要让文化繁衍的成本更低。“麦家理想谷”将来能有多么伟大,取决于它能孕育出多么伟大的作家,但至少对于推广文化,提倡阅读,“麦家理想谷”显然带了一个好头。
按我身份证上的日期算,明天我就二十六周岁了,我二十五岁及以前的功力全都在这篇文字里,好与坏就这样了。不管怎样,我希望这篇文章流传开去,我不指望有多少人去“理想谷”不是为了拍照发朋友圈而是好好读完一本书,但希望有更多人知道有“麦家理想谷”这么个能承载他们梦想和信仰的地方,我更希望“理想谷”门口有一天人头攒动,大部分是男人,争相欲睹谷小又芳颜,其中夹杂几个妒火中烧的女人,口袋揣着刀片,发髻里藏着沾了毒液的银簪,伺机给谷小又下毒,或者给她脸上划上几刀。我找个角落躲起,窝沙发里假寐,嘴角细雨鱼儿出般浮起一丝浅笑,深藏功与名。
二〇一七年七月十五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