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我的老奶奶96岁寿终正寝,棺材停放在她的大儿子(我的大老爷)自建楼下空旷的过道里好几日。小我三四岁的表妹参加过白事后,对这个黑漆漆的过道总觉得瘆得慌。过道旁就是我家好几年前没完工的房子的地皮,只潦草地建了地基和地下室。裸露的钢筋、参差的砖块,半途而废的景象和周围整齐崭新的楼房格格不入。我们家一定是很困难吧,全庄只有我们家的房子没建了。
同年六月,爷爷终于决定找工人开工复建。那段时间,爷爷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筹钱,规划,监工上,他急得像是一点就着的炮仗。他回到家总是板着脸,我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庄里又有人欺负我们了?是不是家里拿不出钱了?是不是工地上的工人偷东西了?
我不敢问,大人们不会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告诉我好好学习,不要管家里的事。
但我还是想要为家里做些事情。我去工地上帮忙抬钢筋,长长的钢筋需要两个人一头一尾相互配合。我戴上线手套,和婶婶一起兴致昂扬地干活,那么多钢筋我们都从外面抬到了工地里。爷爷买的红砖到了,我也去帮忙卸砖。可我从车上往下一扔,砖头就裂成两半,再扔一个,又是两半。我看着旁边工人扔下去一点都不会碎,很是纳闷。爷爷看着我帮不成忙还添乱,直接大声冲我吼:“起来起来,你别干了,一块砖几毛钱都让你给浪费了!”我看着爷爷两眼一翻,生气又嫌弃的可怕样子,我讪讪地从车上跳下走了。
随着施工进度增加,钱不够了,爷爷让我叔叔婶婶去借钱。他自己想来想去,决定把单位分给他的一套房子也卖了。那时正赶上单位小区房子涨价,卖了一个好价钱。再加上农田被政府征用的赔偿,又找到一个愿意提前买我家房的人,终于把这盖房子的费用筹齐了。
终于可以继续盖了,可城建部门又几次三番来阻挠,说是上面有规定不允许建房子。城建的人来一次,就要搞破坏一次,爷爷气不过,和他们气冲冲地大吵。这是当时我们县的普遍现象,其实也好处理,缴一些罚款后就可以继续建房。但我爷爷是一个非常暴脾气的人,对不平之事格外气愤,你们来,我就和你们吵,主打得就是一个不妥协。只要有人欺负他,他就总把“我要向法院告你们”这句话挂在嘴边,严声厉色,字字认真有气魄。
记得有一次弟弟被他的同学霸凌,爷爷气愤地找到那个小孩警告他不许再作恶。可这小孩找来了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好几个亲戚撑腰,一家子开着面包车气势凌人地来到我家门前。本来我以为顶多吵个架,没想到那小孩的家人直接就打我爷爷,我叔叔一看我爷爷被欺负也加入了混战。那个小孩的爸爸看到我家门前的铁匠铺里有趁手的铁棍,直接拿来就朝我爷爷和叔叔身上打去。姑姑一看不对,焦急地嘱咐我打电话报警,我急忙去屋里拿手机。一看手机是没电的,我也被吓傻了,还是铁匠大叔帮忙报的警。离谱的是,上门寻衅滋事的没有被处罚,倒是把我叔叔关进去拘留了几天。我爷爷气不过,往上级单位举报反映,还真逼得派出所的某领导给我爷爷赔礼道歉,吃席请客,求我爷爷不要再追究,不然小官保不住了。爷爷就好面子,有人愿意给他面子,他也乐意给别人。我觉得这是爷爷几乎唯一的缺点,只要被权势捧着,什么事都可以既往不咎。
可这次他还是没有犟过权力和政策的铁手腕,为了不拖延工期尽快把房子盖好,他还是交了几千的罚款。
除了白天监管工人施工是否符合标准,晚上还要看着钢筋等值钱的建材防止被偷,爷爷和叔叔他们两班倒,甚至叔叔经常熬大夜不睡觉。奶奶说:“你叔叔一熬熬一夜,就怕人偷钢筋。”叔叔也向我抱怨过:忙起来饭都没空吃,再说了那附近也没有卖饭的。在这种焦心的时刻,爷爷作为主心骨、当家人不敢有一点放松。我看到他嘴上长满了水泡,他自己去两元店买的润唇膏被我偷偷发现,但他涂上还是不见好。家里也很拮据,钱几乎都用在了盖房子上。冬天没有蔬菜吃,奶奶便每天早起去菜市场拾捡菜贩剥下来的白菜叶子,好的干净的自己吃,比较差的就喂鸭子。肉菜是很少见的,好不容易炖了个鸡,婶婶第一时间把鸡腿盛出来说要留给三岁的堂妹吃。姑姑看到了直接把鸡腿夹到爷爷碗里,让爷爷吃完好好去休息,她也很心疼爷爷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婶婶也没有异议,这种时候爷爷为儿孙们操劳甚重,吃了孙女的鸡腿真的不算什么。
一年后,房子盖好,姑姑不想和奶奶再挤在一间平房里,先搬了过去。我也很兴奋:终于可以住楼房了,我要和姑姑住一起!爷爷看到我兴奋的样子,冷言嘲讽我道:“就这么想住楼?!”两道冷冷的眼神也同时向我瞪来。我瞬间萎靡,羞耻感涌了上来,此刻的我仿佛是一个背叛家族、追求虚荣的叛徒。我很疑惑:从前那个慈爱的爷爷去哪里了?
是啊,爷爷以前虽然严厉,但对我还是慈爱的。那个慈爱一面的爷爷去哪里了呢?
小时候,奶奶在百花商场卖衣服,爷爷除了进货给奶奶打下手,就是留在家里照顾我和弟弟。
我还记得小学二年级参加节目,老师要求女生扎起辫子,爷爷笨拙地揪着我半长不短的头发歪歪扭扭地扎了两个小朝天辫。然后再骑着自行车送我去学校,我坐后座,弟弟坐前座。
午饭是爷爷做,带着花椒粒的土豆丝,是他的拿手好菜。每次都要诋毁几句奶奶不会炒土豆丝,没他做得好吃:“得把锅烧得热热的,往锅里一炝,再倒点醋。”
春天,田里的麦子绿油油地伏在脚踝,他拿出风筝,扯出毛线团做线,教我如何放好一个漂亮起飞的风筝。
夏天,他带我和弟弟去巴河边玩,捡几个狗尾巴草,教我怎么编小兔子。我们坐在下午黄澄澄又红彤彤的凉亭里,看着凉亭上的花纹发呆,时间也慢悠悠地摇晃。
秋天,我看着蓝蓝的天发呆,问他为什么天这么蓝。他说因为天本来就是蓝色,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让天现了原形。
冬天,他在院子里铲雪,将雪堆成了一个大大假山,为了方便我和弟弟玩耍,还用锨铲出了楼梯,另一边做成滑滑梯。
那个时候的爷爷真好呀。
老院里有两颗杏树,一颗还能开花长叶,另一个则虫蛀遍体,命不久矣,他找出绳子和木板,在那颗半死不活的杏树上做了一个秋千。我和弟弟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弟弟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而我则越荡越晕,越荡越难受。我握着秋千绳乖乖地小幅度摇晃,皮肤嗅着清晨独有的清凉爽意,心神安宁稳定,一切都很广阔。他告诉我:“作文背了吗?早晨的记忆力最好,最适合背书了。”我很听话地开始背老师都没有要求的作文,果然没一会儿,我读了几遍就背下来了。当然,现在我全忘个精光!
我爷爷严格要求我的学业,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这天份可不能浪费。他对我购买学习用书的费用总是很慷慨,买作文书到新华书店找我最喜欢的,也曾被人忽悠买了100块一本的心算书给我。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小学一年级时就是班里的第一名、三好学生,开家长会时爷爷陪我去参加。他在家长会上分享我的一些学习小事:“她喜欢学习,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翻家里一本旧字典……”当时我在低头玩老师奖励我的铅笔,羞臊得我只希望爷爷别说太夸张了。
可爷爷自己的学历并不高,他小时候家里太穷了,初一没念完就被迫退学了,即便他是当时县里初中入学考试的第一名,连老师都很惋惜他。他曾告诉过我:“当时找亲戚借几块钱可太难了,我的舅舅只给了我几毛钱,借来借去都借不到,大家都很穷。”河南五八年大饥荒,爷爷是四三年的人,上初中时正是“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的极度困难时期。他曾告诉过我,当时他的老师都饿得大腿都浮肿得老粗了,看着真可怜。
他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对龙凤胎的弟弟妹妹。他说他是家里最不受宠的一个,老奶奶经常打他,朝他撒气。他流着泪问老奶奶为什么要打他。老奶奶说:“老大第一个稀罕,老小最后一个娇乖,谁让你是中间的一个。”直到现在,他说起这件事情都会很委屈地掉眼泪,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脑袋上挨棍子的场景。他小时候干活喜欢偷懒,总是取巧耍滑,我想这也可能是老奶奶不喜欢他的原因。但他却对自己偷懒这件事没有负面评价,自豪地称赞自己:“我小时候钻机,干活爱动脑筋。”
初中辍学之后,他在生产队里干了几年体力活,又在小学教了一两年的书,最后又去了工地干泥水匠,中途也想过去当兵,可体检没过,他的哥哥报名成功去了。爷爷说起他的工作经历是满满地自信:“泥水匠是当时最被人看不起的活,和泥水盖房子呗,没有啥技术,我就自己买书学习。白天干活,晚上看书,那看得可叫一个带劲,看起来就入迷。”爷爷刻苦地学习建筑行业的技术,成为了一名会看建筑图纸的技术员,和奶奶结婚后也顺利入职县里的建筑公司。他对自己的功劳似乎总是夸大:“老城的百货大楼我领着建的,铝厂也是我建的。”奶奶在一旁撇嘴:“啥百货大楼?那就是个可矮的两三层的小楼,咱县最早的门市部吧。铝厂那是人家建筑公司给你派的活,啥叫你建的?”
我小时候在家庭相册中发现了一张爷爷上电视的照片,再加上爷爷夸张的说辞,以及家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我看不懂的建筑书籍,我真信了我爷爷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大人物。小学一年级时,他拿出一些废弃不用的图纸教我包书皮。我好奇又自豪地看着这份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皮,觉得自己是全班最靓的仔。我学会了之后,还偷偷拿图纸给同学包,向他们炫耀我爷爷的厉害。那段时间,和同学讲话张嘴闭嘴都是“我爷爷怎样怎样”。
但爷爷确实在身边的同龄人之中是优秀的。当时庄里吃商品粮的只有我爷爷一个人,爷爷在建筑公司赚到的工资也让家里的宅基地盖起了二层小楼,院子修得漂亮又阔气。甚至他的弟弟总是眼红他,经常占我家的便宜,美名其曰“我家有”。
现在的爷爷已经八十多了,前几年得了脑梗。奶奶去上海看望我期间,他在老家放飞自我,与朋友喝酒,结果酒精导致脑梗急性发作,晕倒在了家里。还好我姑姑及时发现,送到了医院,虽然抢救了过来,但是县医院医疗条件有限,爷爷越住院状态越差,姑姑一看不行,赶紧联系急救车转院到省医院。爷爷命虽然保住了,但已经痴呆了,几乎不能自理,也常常分不清来到家里的人是谁。
我每次去爷爷奶奶家,爷爷都问我,你是谁。我说,你看看我是谁呀。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我看不清,你是露露不?”
“是呀,我是露露。”
这让我觉得很感动,他记不清你是谁,但他每一次都愿意记起来你是谁——“你是我的露露”,一次又一次。
然后,他就会开始和我聊他过去的事情,常常牛头不对马嘴,时间事件人物都乱了,那些故事被他重新编排,形成了“剪辑错了的故事”。只不过,留在他心里的创伤一点都没变,说到动情处依旧泪眼婆娑。
爷爷自学的建筑技术,最后全部都用在了家人身上,那几年为了盖房子到处奔波劳碌的暴脾气其实也都是深深的爱,可能当时我不理解,我惊异、困惑、怨恨,并为此感到受伤。可当我回过头来,那些情绪过去,柔软的东西重新在我的内心流动,爷爷的爱一直在,就像我们曾一起居住过的平房、公寓,为我们整个家族遮挡风雨,护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