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抚摸
雨田老农
我总想写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却总也下不了笔。因为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太久远、太淡漠了,我十二岁时他就去世了。随着时间的磨砺,我对他的样子已记不起来多少。有时候我会静下心来细细地想,能记起他高高的个子,刚硬的胡茬,魁武的身躯和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六十多年的岁月,足以把一个留在少年记忆中的形象磨平磨淡,可是父亲有时又像一个被风雨磨蚀的积满尘埃的铜像,用思维的棉絮细细地、不厌其烦地擦下去,他就会在一些地方显示出越来越清晰的温暧光泽。
父亲生于1910年,故于1962年。他留给我最深的记忆是他对我的抚摸。睡梦中我被父亲唤醒,光溜溜地站在炕上撒尿,把他手中的小铁盒浇得哗哗响。尿毕,他拍拍我的屁股,把我按回被窝,又隔着被拍了我两下,和母亲说了几句什么,话语里充满了快乐和笑意。在暧暧的被窝里我感受到了父亲粗糙的大手,传导给我身上的一股热流和力量,使我产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和惬意。
这种抚摸在我小小的年纪中应该天天都有,我要说的是留在我记忆中的第二次抚摸。那天父亲领我去他工作的榨油车间洗澡,我看见了父亲的劳动。车间是个火炉似的地方,父亲和叔叔们都光溜溜地只穿着裤衩,裸露着一身滚来滚去的肌肉在推着一根杠子,汗水在他们的脸上身上闪闪发亮,像涂了一层油。父亲在他们中显得最高大最魁伟,他喊着号子,叔叔们应和着,杠子下边的大丝杠就在一点点地转动,丝杠下边的两个铁盘越压越紧,把一层层黄豆压扁压实,压成豆饼,金黄色的豆油从铁盘边哗哗地淌进沟槽里。父亲的号子喊得很响亮,很动听,停下来时他浑身的肌肉闪着光泽,笑得很灿烂,那种笑容是我见过他最好看最动人的笑容。
干完活,父亲拿上一条毛巾,拉上我泡进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一些叔叔们就笑着、叫着来摸我的雀,我不让摸,父亲却和他们哈哈大笑,一点也不管我的窘态。这次父亲对我的抚摸,使我产生了害羞,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不用他起来为我接尿了。
父亲第三次抚摸我是打了我的当天晚上。那天上午我和小伙伴玩一个有两个木头轮子的小车,玩到后来我把小车放在门后就忘记了,小伙伴找不到车就哭着回家告状。父亲下班知道后,在门后发现了小车。他的脸立刻就黑了,眼睛瞪得很大,打了我好一顿屁股,还罚我跪在地上不许哭。我抽搐着不敢哭出声。后来母亲叫我起来了,问我是不是故意把小车放在门后边的,我说不是。父亲举手又要打我,但是那只大手没有落下来,满脸怒气地说,再有下次我打烂你的屁股。那天晚上父亲领我去小饭馆坐下了,要了两碗面条,他是第一次领我来这么好的地方。他一个劲地叫我吃面,那碗面吃得我满头大汗才吃完。他用那双大手擦了我脸上的汗,两手搓了搓又给我擦了一遍脸,那双手把我的整个脸都严严实实地包住了,那双粗糙的、热乎乎的大手擦得我肚子里的怨气一点也没有了。
总也忘不了父亲教我认字的情景。父亲本来不识字,在工厂办的扫盲班学习后,居然能看报纸了。我记得他教我认的第一批字,是两个黄色纸壳箱子上的字。那两个大纸壳箱子是我家用来装衣物的。上面印着黑色的字体:上海站,百货大楼,向上,轻放,到站,沈阳等,共有二十多个字。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他念,背得瓜瓜的。父亲教我的第一首歌是《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当时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是我能全部唱下来,从来不跑调。
后来父亲病了,卧床不起,他的性格就变得非常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瞪着眼睛大声呵叱我们。吓得我为了避开他,一得空就挎着土篮子去拣煤核,父亲看到满满的煤核后脸色能好看些。有时候我贪玩超过了时间不敢回家,就在外边徘徊,一直等着天黑母亲下班回来,才敢跟在母亲身后悄悄进屋。父亲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却涌出了眼泪,把头转向一边,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父亲的那次眼泪,多少年后我才明白,眼睛也不觉得湿了。
看着母亲整天早出晚归,父亲就叫大我几岁的姐姐,把留给母亲吃的大饼子或窝头切成片,放在煤炉子上烤得焦黄,用毛巾包好放在炕头上,母亲下班回来还是热乎的。
父亲身体稍好一些,就尽可能地支撑起身子做饭。他最擅长的是蒸窝头,他从黄色的保险盆子里抓出一团面,在手中转几下窝头就成形了,一个个高高的像塔,都是一边大。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工作,神态非常温和。一揭开锅盖可好看了,蒸汽散去后,齐刷刷的淡黄色,香味扑鼻。每当这时候,他的情绪就好多了,跟我们亲近了许多,有时候还教我们唱古老的儿歌,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几句:我家,有一个胖娃娃,正在两生日,伶俐会说话,不吃饭,不喝茶,整日吃妈妈。见人面带笑,好似朵海棠花……还给我们讲岳飞和聊斋的故事。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我们姐弟三人围在他和母亲身边的温馨,至今历历在目。
我在小学和中学见过好多同学的父亲,他们虽然没有我父亲的脾气那样坏,可也很少见到他们的笑脸,大概是没时间搭理我们,给我的印象总是行色匆匆,不苟言笑,很少能看到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喝一杯水,轻松地和我们说几句话。即使这样,我也很羡慕他们。父亲什么时候能像同学的父亲那样站起来,走出家门,行色匆匆地去工作呢,那多好啊,那样他的脾气一定会变好的。
长大后我明白了,父辈们的生活压力多么重啊,既要想着一家人的吃穿生计,还要小心应付着一个跟着一个的政治运动。他们把对孩子的爱都压在心底里了,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父亲离开我好多好多年了,回想他那变得暴躁的性格,终于有了理解。父亲作为一家之主正当盛年,失去了工作,常年躺在炕上不能出去挣钱,几个孩子正处在嗷嗷待哺的阶段,那就好比一匹健壮的马折断了一条腿,对他来说,那是多么大的打击和痛苦啊。
父亲虽然走得很早,给我的爱有限,可是他的严厉和他对我的那种抚摸竟是那样深刻,那样温暖。那种爱,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