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住院的三天前:在我爸的电动轿车上,我和我爸又一次顶了牛,“哼”,他头朝左,我头朝右,我的孩子病了,我爸又开始数落我,我懒得再和他辩论,省得他血压高,我脑子烧。
看完病到了小区门口,我领孩子下车,以为这老头要顶着气开着他的小电车扬长而去,谁知他转了个弯,扭头看我,边冲我挥手拜拜边做鬼脸,我无奈笑了,冲他挥手,那是寒冬的上午,我爸怕我们冷,执意要送我们。
他的病是突发的。半边身体失灵了,吃饭打翻了碗,嘴歪向一边,左腿罢工了,他挂着液体,整日地昏睡。我在心里使劲儿回忆,我爸到底多大了?好像是66?又好像是64,哎!我居然忘了我爸的年龄,我只知道我爸是登天的梯,拉车的牛,是寒冬腊月里的不老松。
可是如今这棵不老松倒下了,去掉那身平时的盔甲,他回到了一个60岁老头最本真的样子,他从来不是谁的保护伞,从来不是铜墙铁壁。
他有时醒了,眼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懒得理人,没过一会儿又睡着了,我想喊他,你快起来呀,起来放飞自我呀!你不是可厉害了吗,你开着电车上路,警察还得让你三分呢,你那车技,180度大转弯,能让交通堵塞,你多帅呀,你在我心里永远20岁……
我想如果不是我爸生病,我仍然停留在十岁,依赖着这位铠甲勇士,他坚实的背影总是庇佑着我?他曾经骑着大摩托带着我旅行,那山野的气息扑面而来,粗砺的风摩挲着我的脑门,他带着我给大拖车带路,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任凭大风呼呼浇灌我的头发,他开到最大马力,平稳前进,变道,转弯,驰骋在车道之间,驰骋在时间无垠的轨道里。
我唤醒他,不让他再昏睡,他感觉好些了,又开始捣乱,不想喝水就往里面吹泡泡,详细又认真地向医生描述他的不舒服,什么小拇指疼,指甲盖疼,脚背皮疼。做康复训练,不停回头瞄瞄我,求我帮帮他,我只好摆摆手表示无奈。有时嫌我不给他抽烟,闹起了脾气,说他晚上不吃饭了,我下去打饭,回头看他,叮嘱他,千万不能乱动,哼!你走了我就跑出去!他故意气我。还没走出电梯,电话就来了,怎么还不回来呀?奥奥,快了,刚买上饭,电话又来了,外面那么黑,不要走丢了!奥奥,知道了。回了病房,他脖子伸老长,朝门口张望着,又是一顿数落,我还以为你坐车回去了呢,去这么久!
他的血管堵了,要放支架。我推着他往介入室走,我30岁了,平生第一次感到身上的重负,我不再是那个依赖着他的小孩儿,而他则成了依赖我的小老头,那个倔强的硬汉,曾经最爱吹鼻子瞪眼,现在则是有气无力软绵绵的声音,我想吃这个,我想尿尿……
把他送进去,我倚着楼梯围栏等他。下面是匆匆忙忙的人们,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无数个转弯无数个路口。为人父母才知父母心,从你第一次上幼儿园便开始了与父母的分别,他不停地回头望着你那小小的身影,难以抑制自己的担心和不舍,你去上学,偶然回头,发现他一直在望着你,他陪着你一路走一路转弯,你上大学,你结婚,无数个分别时刻,你记住他那回眸一笑,这便是父母与子女的缘分。
他被推出来时急切地向我讲述他的探险之旅,身体被灌注住了凉凉的液体,忽然他的脑子像烧开水一样沸腾起来,之后渐渐恢复平静。我告诉他,你现在新添了装备,又上升一个等级,以后会更强大,我爸很满意的眯起了眼睛。
我爸曾经开着大摩托风风火火把迟到的我送到校门口,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快回去吧,我爸笑笑摆摆手,望着我转弯,消失,现在我领着我爸,从走路开始,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