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炉锻雪
建安二十五年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湿网,将整个河内郡裹得喘不过气。官道旁的老槐树叶子卷成枯焦的细卷,蝉虫在枝桠间声嘶力竭地鼓噪,唯有山阳城外那片幽篁,还透着几分将熄未熄的绿意。
嵇康赤裸的背脊浸在汗水中,古铜色的肌肉随着臂膀的起落泛起油光。他左手铁钳夹着一块通红的玄铁,右手握着八磅重的玄铁锻锤,锤头落下时带着破风之声,精准地砸在砧台中央。火星子呈扇形迸溅开来,落在他脚边的青石板上,转瞬便成了暗灰色的碎屑。
"当——当——"
锻锤与砧台的撞击声穿透竹林,惊起几只栖息在竹梢的雀儿。嵇康却充耳不闻,凤目微眯,注视着铁块在反复锻打中逐渐改变的肌理。他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粘在眉骨,几缕长发从束发的竹簪中散落,随着动作在肩头晃动。炉中炭火噼啪作响,热浪蒸腾而上,将他下颌的青胡茬也映得发亮。
这是他隐居山阳的第三年。昔日太学里那个论及《六经》便能引经据典的少年郎,如今更习惯与炉火铁砧为伴。世人皆知嵇中散精通音律,却少有人知他锻造之术亦已臻化境——这柄正在锻打的"龙渊"剑,剑脊处已隐隐透出九道水波状的暗纹,正是他独创的"九叠锻"技法。
"嵇先生!嵇先生在吗?"
略带急促的呼喊声从竹林外传来,打断了嵇康的专注。他皱眉停手,将烧红的铁块浸入陶瓮的淬火水中,"刺啦"一声巨响,白色水汽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铁锈与水汽混合的腥甜气息。
”何事?“他扬声应道,同时取过搭在竹枝上的粗布短褐披上,遮住被炉火烤得发红的肩背。
竹影晃动处,一个身着皂色麻袍的书童探出头来,手里牵着一匹浑身汗湿的黄骠马。那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灼热的气息:"先生可是嵇中散?我家主人慕先生大名,特从陈留赶来拜访。"
嵇康擦了擦手,抬眼望去。透过层层叠叠的竹秆,他看见竹林小径的尽头,立着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那人头戴缁布冠,身着月白色深衣,腰间玉带扣已有些磨损,却依旧难掩眉宇间的疏朗之气。只是他脸色微沉,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郁愤,仿佛积压了太多心事。
二、阮籍问竹
来人正是阮籍。
他站在竹林边缘,望着那个从水汽中走出的身影,心中暗暗称奇。原以为嵇康这样名动天下的音律大家,该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却不想眼前这人身材挺拔,臂膀肌肉线条流畅,眉宇间既有文士的清逸,又带着锻匠的刚健,两种气质竟在他身上融合得如此自然。
"在下陈留阮籍,冒昧来访,还望嵇先生海涵。"阮籍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长揖到地。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话。
嵇康连忙扶住他:"原来是阮步兵,久仰大名。快请里面坐。"他注意到阮籍袖口处沾着些许尘土,显然是长途奔波而来,"一路辛苦了,先喝碗凉茶解解暑气。"
说着,他引阮籍到竹林深处的茅庐前。茅庐简陋,不过是竹木结构搭成的两间草房,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草药,墙角堆着齐腰高的柴薪。院中央摆着一张青石桌,四个鼓形石凳,旁边的竹架上晾着几件洗过的衣物,透着一股质朴的生活气息。
"先生此处真是别有洞天。"阮籍环顾四周,见那片竹林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叶隙洒下斑驳光点,微风拂过,竹影摇曳,暑气竟消了大半,"难怪世人说嵇先生得自然之趣,果然名不虚传。"
嵇康从井边提来一桶井水,舀了一瓢递给阮籍:"不过是寻个清静处安身罢了。这世道太闹,唯有这竹林还算得上一方净土。"
阮籍接过水瓢,仰头饮了几口。冰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一路的燥热与疲惫。他放下水瓢,看着嵇康:"先生可知,洛阳城里如今是何景象?"
嵇康沉默片刻,从墙上摘下一个竹筒,往石桌上的陶碗里倒着琥珀色的液体:"略有所闻。先是魏主禅位,如今又有...哎,不说也罢。"他递给阮籍一碗酒,"这是我用竹叶酿的酒,阮兄尝尝。"
阮籍端起酒碗,鼻尖萦绕着清雅的竹香,入口却醇厚绵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眼中忽然泛起血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年太祖武皇帝何等英雄,如今曹氏江山却要拱手让人...我等身为汉臣之后,岂能坐视不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拳头紧紧攥着,指节泛白。嵇康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又往他碗里添了些酒。这些话,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多说无益,徒增烦恼。
"我曾在太学听闻先生高论,说'非汤武而薄周孔',"阮籍放下酒碗,目光灼灼地看着嵇康,"如今看来,先生果然是真名士。我此次前来,并非只为拜访,更是想问问先生,面对这乱世,我等文人究竟该何去何从?"
嵇康放下酒壶,拿起案上的一枚铁锥,轻轻敲击着尚未完工的剑刃。"当啷"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竹林中格外清晰。"阮兄可知,我为何在此锻造?"他指了指炉中尚未冷却的铁块,"铁在火中淬炼,方能成器;人在世上磨砺,亦需守心。我虽隐居于此,却并非不问世事,只是不愿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同流合污罢了。"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阮籍望着他手中的铁锥,又看看那炉火中跃动的火苗,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
三、山涛携酒
正当两人谈得兴起,竹林外又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
"好你个嵇叔夜!躲在这竹林里喝美酒、会佳客,也不通知我一声!"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拨开竹枝走了进来。他头戴武弁帽,身着青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柄环首刀,手里却提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震得脚下的竹叶沙沙作响。
"巨源兄?你怎么也来了?"嵇康见状,连忙起身相迎,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来者正是山涛。他将酒坛往石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坛口的封泥震得簌簌掉落:"怎么,只许阮步兵来拜访,就不许我山巨源来讨杯酒喝?"他说着,便自顾自地拿起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竹叶酒,仰头饮尽,"好!果然是嵇叔夜的手艺,这酒够劲!"
阮籍见山涛如此豪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早就听闻山公酒量惊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山涛抹了把嘴,打量着阮籍:"这位想必就是陈留阮嗣宗了?久仰久仰!我在洛阳时,就常听人说起嗣宗兄的《咏怀》诗,真是字字珠玑,道尽了我辈心事啊!"
三人重新落座,山涛打开自己带来的酒坛,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比嵇康的竹叶酒更添了几分霸道。"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杜康酒,"山涛得意地说,"特意拿来给叔夜尝尝,看看比你的竹叶酒如何?"
嵇康笑着摇摇头:"酒各有妙处,怎可分高下?倒是巨源兄,你不在河内郡衙当差,怎么有空跑到我这竹林里来?"
山涛灌了口酒,叹了口气:"别提了!如今司马氏掌权,到处安插亲信,我这郡丞当得也是束手束脚。前几日听说嗣宗兄离了洛阳,又听闻叔夜在此,便想着过来聚聚,也好一吐胸中块垒。"
他的话语间带着几分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通达。嵇康和阮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理解。山涛此人,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缜密,且有济世之才,只是生不逢时,只能在乱世中求全。
"说起来,"山涛放下酒碗,看向嵇康,"叔夜,你这'龙渊'剑何时才能完工?上次我见你锻打,还是三个月前呢。"
嵇康指了指案上的剑坯:"快了。只差最后一道淬火。只是这玄铁难得,我想再仔细些,免得辜负了材料。"
"哈哈哈,"山涛大笑起来,"你呀,就是太过执着!锻造如此,音律亦是如此。我听说你新谱了一支《长清》曲,何时也让我等一饱耳福?"
"巨源兄若是想听,随时都可。"嵇康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眼前的两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畅快。这乱世虽浊,却仍有知己可寻,这便足矣。
四、向秀寻幽
日头渐渐西斜,竹林中的光影变得悠长。三人正喝得兴起,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竹林深处传来,伴随着低低的吟诵声。
"...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时,鸟兽跄跄,庶事序哉..."
声音清朗平和,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读书,而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嵇康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白襦裙的青年男子,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正一边走一边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子期?你怎么也来了?"嵇康笑着站起身。
那青年闻声抬头,看到石桌旁的三人,先是一愣,随即露出腼腆的笑容:"嵇先生,山公,还有...这位想必就是阮嗣宗先生吧?"他连忙将竹简收进袖中,上前见礼。
此人正是向秀。他比嵇康等人年轻几岁,身材清瘦,面容文秀,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透着一股聪慧与沉静。他平日里最爱钻研老庄之学,常常独自一人在竹林中读书冥想。
"子期来得正好,"山涛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快来尝尝叔夜的竹叶酒,还有我的杜康酒!"
向秀摆摆手:"多谢山公,我不善饮酒,还是喝些井水吧。"他说着,自己舀了碗井水,然后看向嵇康,"方才我在竹林深处,听见先生锻打的声音,便想着过来看看。不想竟遇上诸位雅聚,真是幸会。"
阮籍见向秀气质温润,谈吐不俗,心中也是欢喜:"向先生不必多礼。我等在此谈天说地,正缺了像先生这样的饱学之士呢。"
向秀微微脸红,谦虚道:"阮先生谬赞了。我不过是读了些无用之书罢了。"他看向石桌上的剑坯,"嵇先生这柄剑,想必又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吧?"
"子期眼光独到,"嵇康点点头,"这是'龙渊'剑,用的是太行山中采得的玄铁,锻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差最后一步了。"
"说到锻造,"向秀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近日读《考工记》,看到'金有六齐'之说,一直有些疑惑。不知嵇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于是,话题又转到了锻造之术与工艺之道上。嵇康详细讲解了"九叠锻"的技法,向秀则引经据典,探讨金属配比与淬火时机的关系。山涛在一旁不时插言,用他多年在官场和民间的见闻,补充一些实际应用的例子。阮籍虽然对锻造不甚了解,却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出一些富有哲理性的问题。
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叶,在青石桌上洒下金色的光斑。四只酒碗(向秀的是水碗)在光影中交错,映着四张神情各异却又同样真挚的面孔。嵇康看着眼前的三人——愤世嫉俗的阮籍,通达豪迈的山涛,沉静聪慧的向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五、初聚之誓
不知何时,晚风已悄然吹起,带来竹林深处的凉意。酒坛渐渐空了,石桌上散落着几颗吃剩的梅子核。阮籍已有了几分醉意,靠在竹椅上,望着天边的晚霞,低声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嵇康取出随身携带的铁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笛声清越悠扬,如同山涧清泉,在竹林间缓缓流淌。向秀闭目聆听,脸上露出沉醉的神情。山涛则默默倒着酒,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一曲终了,阮籍睁开眼,眼中已没有了先前的郁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叔夜,你的笛声,当真是能洗尽尘俗啊。"
嵇康放下铁笛,微微一笑:"不过是借音律抒怀罢了。"他看向三人,神色变得郑重,"今日我等四人,能在这竹林中相聚,畅谈天地,实乃人生一大幸事。这乱世之中,人心浮动,是非难辨,我等虽无力改变时局,却可守住本心。"
山涛闻言,猛地灌下一碗酒,朗声道:"叔夜说得对!我等虽为文人,却不能做那附庸风雅的无用书生。今日我等既在此相聚,便该立个誓约,今后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都要坚守本心,不与奸佞同流,不向权贵折腰!"
"好!"阮籍拍手叫好,"山公此言,正合我意!"
向秀也点点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我虽不才,愿与诸位共勉。"
嵇康站起身,走到尚未完工的"龙渊"剑前,伸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剑身:"此剑名为'龙渊',取'龙潜于渊,俟时而动'之意。我等今日相聚于此,亦如潜龙在渊,虽身处幽暗,却心怀光明。从今往后,这竹林便是我等的'龙渊',我等便在此清谈、饮酒、抚琴、论道,以我等之言行,为这乱世留一丝清气,如何?"
"好!"
"好!"
"好!"
三声应答在竹林中此起彼伏,惊起一群归巢的飞鸟。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开始笼罩竹林,但四人眼中的光芒,却比天边的晚霞更加明亮。
他们或许还不知道,这次偶然的相聚,将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激起怎样的波澜。他们更不知道,"竹林七贤"的名号,将会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象征,影响后世千百年。
但此刻,他们只知道,在这片远离尘嚣的竹林里,他们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知己,找到了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所在。
山涛重新打开一坛酒,为四人满上。嵇康举起酒碗,目光扫过眼前的三张面孔,郑重地说道:"来,为我等今日之聚,为这竹林之约,干!"
"干!"
四只酒碗在暮色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如同一声悠远的钟鸣,在寂静的竹林中久久回荡,宣告着一个传奇的开始。
而在不远处的竹影深处,一只尚未现身的鸟儿,正梳理着羽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属于他们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