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地盯着2012工作周历,9月11日其后一片空白。那天日本刚掀起购岛闹剧,那天是美国人民心中的痛,从没想过,那天在我的生命中也会留下烙印。尴尬的另一段人生不知不觉已展开,在愕然与漠然的间隙里,常常在寂静的深夜,思虑细节,回忆刹那间凝固…
一
记得那天下午是晴朗的,夹杂着初秋的暑热。车子缓缓停在变电所门前的乡间小路上。前面车上的一个小伙子,将门推开,我下车,缓步前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却不料,“轰”地一声,伴着钻心的疼痛,瞥见衣襟被不停流淌的鲜血湿了再湿。
似乎冥冥中亲人之间有着不可思议地感应,即便理论上是这么样的小概率事件。最想隐瞒的人-我的母亲却在医院不期而遇。电梯里被一时尚女郞视为怪物,吓得背过脸去,扑到爱人怀中,却在走出电梯的一刹那被母亲从人流中的一个侧影辨认出。前一分钟还神采奕奕,却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一个母亲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从急诊到眼科再到CT室,在将近5个小时的来回捣腾中,我动了一次快快逃离的念头,一次把屎盆子扣在冷漠的急诊科医生头上的念头,一次如果眼睛废了就捐献角膜的念头。一番折腾,躺在手术台上已是晚上八点,入神地听着麻醉师和护士的闲言碎语,醒来,发现自己被医生打扮地像上甘岭的重病号,隐隐有些好笑。及至7天后,再一次躺在上海的手术台上,才细细地回味这颇有戏剧化的一幕。在另一个城市的医院里,剃了少许头发,郑重其事地被推至手术楼层,晾在走廊上一个小时无人问津,无聊至极时,看看钟,数了数脉搏;坐起来,参观了一下手术楼层;回味前晚吃的七天以来头回吃上的真正意义上的晚餐,整整一条清蒸桂鱼啊,大快朵颐啊;一遍遍地默念高尔基的“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
被护士拍打脸颊醒来,进行了几句幼儿园式的问答,得以重返病房。撕裂般疼痛中,周遭一切都很模糊,只记得先生告诉我,手术进行了8个小时。又被告知,不大面积的右脸安装了若干钛板。之后的日子里,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先生为我拍的每日“靓”照。前天是金鱼式的让护士都大惊小怪的肿眼泡;昨天是卡扎菲式的脸上大面积瘀青;今天头上钻个小洞吊个小瓶的引流可以拆了;明天吐出来的鲜血就会慢慢少了…每天进步一点点,每天都充满希望。
二
美国财务顾问协会的前总裁刘易斯·沃克,有一次接受记者有关稳健投资方面的采访。聊了一会儿,记者问:“到底是什么因素,使人无法成功?”
沃克回答:“模糊不清的目标。”记者请沃克进一步解释。
沃克说:“在几分钟前,我就问你,你的目标是什么?你说,希望有一天可以拥有一栋山上的小屋,这就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目标。问题出在‘有一天’的表述不够明确,因为不够明确,成功的机会也就不大。”
接着,沃克又说:“如果你真的希望在山上买一栋小屋,你必须先找出那座山,算出小屋的价值,然后,考虑通货膨胀,算出5年后这栋小屋是多少钱。接着,你还必须算出,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每个月要存多少钱。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你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拥有一栋山上的小屋。但如果你只是说说而已,梦想就可能不会实现。梦想是愉快的,没有配合实际行动的模糊梦想,只是妄想而已。”
出院后的康复训练无疑佐证了沃克的说法。第一次复诊,子夜时分就端个小马扎排专家号,终于拿了一号,医生要求购买张口器,讪讪地赔笑着向护士讨教用法,护士一皱眉一翻眼,没敢深究,第二次复诊被医生毫不留情地猛批一通,医生象训晚辈一样:“每天3-5次,每次半小时以上,两周后张嘴没有两指就不要来了”。目标明确,我如释重负。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每天每次,我都要先进行一番自我救赎,少一次不行吗?少5分钟不行吗?太疼了,更多的是屈辱。练习时,口水不住往下淌,不得已将小侄女的围嘴戴上,还要笨拙地拿个尺子对着镜子量。偶尔有想哭的冲动,想想对不起先生送的外号“钢铁战士”,想想一连串的打击我都能承受,岂能被尔等打倒。难熬的两周过去了,“上次批评,这次要表扬”医生的最终评价出来了,得胜归来,成就感一股脑地奔涌而出。
三
奥斯卡.王尔德曾说过:你主动去读的那些书,决定你无计可施时能做到哪一步。阅读成了病中唯一使我真切地感到活着的一项重要活动。想想《资本论》早就想读,想想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也许一辈子就不会做了。网购了《资本论》三册和第四册《剩余价值理论》,又从图书馆借了辅导书《通俗资本论》。三个月过去了,辅导书早已看完,《资本论》定格在第一章,放在案头的代之以季羡林的《病榻杂记》、史铁生、于娟的文章,甚至还重温了少时看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追看的励志美剧也是《丑女贝蒂》。回想一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我不自觉地就在为自己定位,这些已作古的伟人,凡人,同样都有着与病魔斗争的经历,与他们的灵魂对话,多少让我平添了些许勇气。
史铁生曾这样写道:“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这游历当然是有风险,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吗?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准备,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觉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却始终不便夸耀。不过,但凡游历总有酬报:异地他乡增长见识,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险阻锤炼意志,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 ‘更’字”。
多么精辟!张口受限时,才觉得能张嘴、咀嚼是多么酣畅淋漓;神经是麻痹的,才想起可以随意挤眉弄眼的感觉真好;戴了眼镜,镜片常莫明其妙地泛一层雾气,才觉得以前双眼1.5的视力是上天的恩赐;受伤的右眼从一点钟方向就一直重影(先生揶揄我待遇高,时时得享3D效果),才意识到眼球活动自如,视物清晰是多么难能可贵;脸上多了条难看的疤痕,怀念从前脸上虽说有斑,但毕竟没趴条骇人的“蜈蚣”;在陌生城市的病床上,又开始留恋淮安医院,虽然条件不好,水平不高,但它接地气。领导、朋友、同事的隔三差五地探望,心中暖暖地。先生也没有开不完的会,谈不完的业务了,父母和姐妹每天都能看见,被人宠爱不用操心的感觉真好,满溢的幸福感常使我意识不到身体的病痛。
四
殷浩与大将军桓温齐名,皆是魏晋时期的风云人物。《世说新语》中记载,桓温常有竞心,总是想与殷浩一较高下,一日问殷浩:“卿何如我?”殷浩淡然答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一句“我与我周旋”,洒脱、达观的生命状态跃然纸上。
其实人在世间,当有自己的风格与坚持,我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并非是在与世周旋,与他周旋而是与己周旋。
直面自己的内心是痛苦的,仿佛被迫赤裸般不堪,没看完的《资本论》是这样自我安慰的:专家说了第一章最晦涩难懂。决计要上班时,却想再拖几日,因为丑媳妇怕见公婆嘛。
最终班还是上了,《资本论》也决心今年看完。我与我周旋,在寻找自我、征服自我的过程中品味一种登临的况味,因为这一生都是要与我周旋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