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顾莹是在高二那年的秋天，转学到了老家的高中。

她妈妈身体一直不好，爸爸又在外地工作，她的爷爷奶奶为了让她妈妈好好养病，就将她接回了老家。

顾莹性格安静内向，在新班级里话不多，总是很乖巧地坐在那里上课、写作业，仿佛是个设置好了程序的机器人。

她长得恬静秀气，留着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吸引了好多男生的注意。

刚开始很多男生给她写情书、主动地跟她搭讪，但是她统统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久而久之，那些男生们觉得她太高冷了，也就不再理她了。

但总有一些人是越挫越勇的，比如同班的赵鹏。

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赵鹏都会骑车跟着顾莹，直到看着顾莹进了她爷爷家所在的那条巷子，他才会离开。

顾莹当然不想每晚有这么个人跟着自己回家，要是被她爷爷奶奶发现了，那就更糟了。

大概过了有两个星期，顾莹终于忍无可忍，对又跟着自己回家的赵鹏说道：“赵鹏同学，请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她说话的时候微微皱眉，眼睛里带着一丝气恼。

赵鹏只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既娇柔又可爱，不由得心里一动，故意坏笑道：“我不是跟着你啊，我顺路的。”

顾莹被他气得咬了咬唇，向来乖巧的她哪里会跟人斗嘴，只一秒钟，她的脸就从额头红到了耳根后。

“让你别跟就别跟了，哪儿那么多废话！”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顾莹身后传了过来。

赵鹏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穿着一件紫色的旧 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眉毛修长入鬓，眼睛亮的惊人。

他被男孩凌厉的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又看了一眼顾莹，想到自己不能在顾莹面前丢脸，于是鼓足勇气要抗议。结果嘴还没张开，他就被那男孩一脚连车带人踢倒在地上。

“滚！”男孩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顾莹“啊”了一声，捂住嘴惊讶地望着他们。

赵鹏赶紧扶车起来，深深望了顾莹一眼，虽然骑车走了好远，但是还一直回头望着顾莹。

顾莹脸上的惊恐仿佛电影里被定格的镜头，。她一点也没有被拯救的喜悦，反而有一种遇到更大麻烦的危机感。

男孩从她身边走过，如同他出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甚至连看都没看顾莹一眼。

02.

顾莹吃过早饭，背着书包骑车去上学。

她经过巷口的时候，下意识地停下车，望着紧挨着巷口的那扇红色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愣了一会儿。

自从上次那个男孩把赵鹏赶跑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

那晚回家后她没有跟爷爷奶奶说起这件事，隔了一天才向奶奶问了男孩的事。

男孩叫董骁，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他爸爸又是个烂赌鬼，三年前因为赌博被抓起来坐了牢。

他连初中也没上完，就辍学在社会上混，据说现在和一帮黑社会的人在一起，常常不是进派出所就是住院，一年到头没几个月在家里。

奶奶特意叮嘱她，让她以后再遇到董骁就躲的远一点，因为董骁是个坏到家的小混混。

顾莹何尝不知道自己该避开董骁。但是董骁毕竟“帮”了自己一回，虽然方式简单粗暴。

正当她陷入回忆里 的时候，面前的铁门突然打开了。她吓得浑身一抖，看到董骁站在门内，明亮的眼睛里还带着零星睡意。

她急忙用脚一蹬，像是被狼追赶的兔子，飞快地骑车离开了。

这一天顾莹都心神不宁。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偷东西被别人抓到的小偷，只要一想到董骁早上那个朦胧而惊讶的眼神，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已经很久不在她面前晃荡的赵鹏突然坐到了她对面。

“顾莹，那天那个男的是你男朋友吗？”赵鹏低声问道。

顾莹正嚼着米饭，听到这话一个米粒恰巧呛在了嗓子眼。她想解释却不停得咳嗽，赶紧拿起身边的水杯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水。

赵鹏看到她被憋的满脸通红的样子，突然叹了口气，说了句“我懂了”，就离开了。

这让顾莹又被水呛了一回。

晚上下了晚自习，快到巷口的时候，顾莹就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

她来到巷口的路灯下，只见董骁家的门半掩着，一伙人站在他家院子里又摔又砸。

董骁低着头站在那里，双手握成拳头，像一棵直挺的梧桐。

“小子，下次再还不了钱，就打断你的腿！”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说完之后，一脚踹在董骁的肚子上。

董骁仰倒在地上，背贴着地面滑出几米远。他捂着肚子，弯着腰站了起来，接着头又被狠打了一下。

直到听到那伙人走了，顾莹才从巷子里面返回了巷口。

03.

顾莹进了董骁家里，小心地绕开地上七零八落的碎片，轻轻敲了敲董骁的屋门。

她听到脚步声，庆幸董骁没有离开，接着就被开门的董骁吓得目瞪口呆。

董骁的右眼被打的肿了起来，嘴角也被打裂了，有血从里面渗了出来。

顾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惊讶地好久好久没说出话来。

董骁看了她一会儿，问：“有什么事？”

“没，我，那个……”顾莹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空白了几秒，才想着把手里的药捧到董骁面前。

这是她刚刚回家拿的药。她爷爷膝关节动过手术，所以家里常备这些处理伤口的药。爷爷奶奶已经睡着了，她偷偷潜入书房，按着记忆找到了这些药。

“这是你偷偷拿出来的吧？”董骁问。

顾莹觉得自己似乎偷东西又被逮到了，尴尬地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董骁接过她手里的药，说道：“谢谢。你赶紧回家吧。”

在他道谢的那一刻，顾莹觉得自己像是考试拿了全班第一一样开心，转身立刻笑了起来。

董骁一直跟着她，把她送到了她家门口。

“谢谢你，顾莹。”董骁很诚恳地道谢，没被打伤的左眼，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鼻青脸肿的样子笑起来很滑稽，可是顾莹却被那真诚温柔的笑意深深感动了。

那晚董骁出现在了她的梦里，他瘦削的脸庞完好无伤，冲着她微微笑着，如同秋日令人神清气爽的天气。

从那天开始，她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晚上，会在巷口遇到董骁。

董骁总会像变戏法似的，带各种小礼物送给她。

顾莹觉得能见到他就很高兴了，她不需要礼物，所以刚开始几次她都不肯要董骁的礼物。

但董骁根本不理会她的拒绝，半是威胁半是玩笑道：“你要是不要，我就亲自送到你爷爷奶奶家去。”

顾莹知道他言出必行，也就不再拒绝。

他送她的都是些扎头绳、发夹、手链、帽子之类的小物品，虽然不贵，但是都很漂亮。她在家里不敢戴，都在学校里戴，好多女同学都问她是从哪买的，她不能说实话，就撒谎说是她爸爸从外地寄来的。

那段时间她特别开心快乐。每每见到董骁，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一声声叫着自己的名字，看到他眼角眉梢温柔的愉悦，她觉得自己仿佛长了一双翅膀，飞到了梦幻般的云端。

04.

高二快放暑假的时候，爸爸打电话到爷爷家，说是要给她办转学，要把她接回家里。

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沉默，奶奶以为她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悲伤。

过了几天，她下了晚自习，又遇到了董骁。

“给你，看看喜欢吗？”董骁笑道。

顾莹接过来，是一个带着一对小企鹅的头绳。

顾莹呆呆望着那个头绳，仿佛被那对开心笑着的企鹅吸引了心神，整个人如同木偶般站在那里。

“怎么了，顾莹，出什么事了吗？”

“董骁，我要走了，我要回家了。”

董骁以为她要回爷爷奶奶家，有点焦急地问：“为什么？干嘛回去这么早？”

顾莹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望着路灯下她和董骁的影子，“我要回家了。”

“你，你爷爷奶奶说什么了吗？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了？顾莹，你不能就这么回去。”董骁变得越来越急躁，他拉着顾莹的胳膊，生怕她走。“顾莹，其实，其实我……”

“董骁，你别说了。”顾莹很怕听到他说出那三个字，那三个她一直想听到的字。“我不是要回我爷爷奶奶家，我是要回我自己的家，回北京了。”

董骁拉着顾莹的手稍稍一紧，似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徐徐夜风夹杂着几许凉意，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听上去像是有人在低声轻吟。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那么几秒钟。

董骁松开手，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什么时候回去？”

“下周一办转学手续，周日我爸爸就来接我。”

“恩，那祝你一路顺风。”董骁说完，走入巷子里，直接回家带上了门。

顾莹听到他关门的声音，顿时泪如雨下。

那晚她躺在床上一直在哭，觉得仿佛心被割裂了似的，唯有泪水能让她好过一点点。

之后她一连好多天都没再见到董骁。

她恨董骁，觉得他太薄情，太狠心了，明明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他竟然还狠心不再见她。

每晚她下了晚自习回到巷口，都会在董骁家门口站一会儿。她每次都把董骁骂上千遍万遍，可是最后，在离开的时候，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暗暗祈祷，董骁会打开他的家门，然后像往常一样冲她微笑。

爷爷奶奶给她办完退学后，她就不再上学了。但是她还是会在爷爷奶奶睡着后，偷偷溜到董骁家门口，等上一阵儿再回去。

周六晚上，她又偷偷溜了出去，没想到竟然真的见到了董骁。

董骁看到她先是惊讶，接着激动地跑了过来，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顾莹，顾莹。”

这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掌心的茧子磨得她的手指有一点点疼。

顾莹窘的说不出话来，转身要走，被董骁挡住了去路。

“顾莹，你别生气。”董骁低下头，有点不知所措，稳定了下心绪才说道，“顾莹，你来我家一下。”他说完拉着顾莹就走。

顾莹跟他进了屋里，看到一桌子的菜，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董骁轻轻按到了椅子上。

“除了这两份肴肉，其他都是我亲手做的。”董骁坐在她旁边，把筷子放到她面前。“顾莹，你知道，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我爸除了赌博就是喝酒，从来不管我死活。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什么是温暖了。那天晚上，你送药给我，我回到家就哭了。在认识你之前，我时常想，如果哪天我死了，死在家里，或者死在外面，根本不会有人记得我，更别提给我收尸、葬了我了。”

“董骁，你别这么说。”顾莹握住了董骁的手。

“其实，你搬来的那一天，我在家里。我看到你从车上下来，在你爸爸怀里一直哭。我当时想你真是个爱哭鬼，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那天晚上，那个男同学纠缠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那么生气，就教训了他。这段时间，我每次见到你都特别高兴，跟你聊天的时候，让我觉得特别轻松，特别舒服，所有的烦恼都 被快乐给挤跑了。”

“我也是的，董骁。”顾莹忍着眼里的泪水，拼命不让它流出来。

“你马上要走了，我想不出能为你做什么，就只好做了这顿饭。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去你家找你。幸好你出来了，不然你爷爷奶奶肯定要打断我的腿。我知道你已经吃过了，你少吃一点也好，尝尝我的手艺。”

“好。”顾莹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董骁的手艺不错，但是顾莹却吃的味同嚼蜡。

她一边吃一边想哭，但还是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眼泪逼了回去。

如果时间可以暂停，她真希望自己能把这顿饭一直吃下去，一直吃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天边的月亮如同美人幽幽的远山眉，带着一丝凄然，半隐半现在重重叠叠的云间。

董骁送顾莹来到家门口，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顾莹最先打破了沉默：“董骁，答应我，你以后不要再混下去了，要做个好人，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好，我答应你。”

顾莹脸上露出美好的笑容。她凑到董骁跟前，踮起脚，轻轻吻了董骁。

05.

再次见到董骁，是在十五年以后。

顾莹的奶奶去世了，顾莹和老公、孩子，还有父母一起回家给奶奶办葬礼。

董骁带着妻儿出现在了奶奶的葬礼上。

他们在顾莹回北京后用书信联系了一段时间，后来董骁的爸爸出狱，带着他卖了房子去了南方，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葬礼举行完后，董骁来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说道：“节哀顺变。”

“谢谢你能来。”

“不用谢我，是我应该谢谢你。能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董骁明亮的眼里，流露出满满的真诚。

顾莹微微一怔，握紧了他的手，欣然一笑：“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