膺城往事

楔子

暴雨,漆黑夜,协和医院,重症抢救室。

亮如白昼的病房中央,摆着一张多功能抢救病床。各种抢救仪器满布在病床边,两个高低错落的显示器上,“嘀嘀”地跳动着线条。一群白大褂围在病床的左右,正在抢救床上一个浑身插着管子,抽搐不停的年轻人。病人肤色红紫,牙关紧咬,半开的眼缝里,不见眼球,只见到不断翻动的惨灰色眼白。他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前胸贴满传感贴,紧实光洁的手臂上插着透明的塑料导管,修长白净的十指,正不受控制地挛曲成怪异的形状。

窗外墨黑的天空骤然变得雪亮,一道毛刺刺的闪电在不远处划过,接着“咔嚓”一声巨响,窗户上的玻璃被震得“哐哐”作响。床上的病人被这雷声一刺激,愈加剧烈地震颤起来。一旁的护士见状,连忙向他手臂的导管里注入药品。她的身后,站着几名白大褂,领衔的一名老医生戴着金边老花镜,发际线很高,可以清楚地看见密布汗珠的额头。另一个青年医生剑眉俊目,一样的冷汗淋淋,面色焦虑,他双手紧紧攥着病床尾部的护栏,目光勾勾地盯着床上那位体征挛弱的病人。

病房抢救距离之外,站着一个年约五旬,身穿黑色长衫的矮个男人。他神情悲痛,虎目微润,颌下两寸黑髯正随着病人的抽搐而抖动着。他的边上,是一位坐在轮椅上,六十开外的老者。老者上身一件綦色唐衫,厚实的面料不但没掩盖住他瘦弱的身躯,反而更加凸显他尖而弯的肩胛骨。他低垂着头,额头抵压着交叠在拐杖头的手背上,身体如石化了一般。

病人的躯体在不断加强的抽搐中向后反弓。年长的医生脸上不禁露出惋惜的表情,但他还是朝助手们示意了一下,医生们继续做着各种抢救动作。

“嗑嚓嚓”,又是一声惊雷劈下。病人的躯体猛然一抽,接着四肢像失去能量的机器人,软绵绵地塌了下来。

房间安静了下来。青年医生动作迟滞地站直身体,默默把头扭到别处,似乎不忍看病床上的那张脸。

年长的医生摘掉老花镜,抬手抹掉额上的汗珠,在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老者后,他声音沙哑地说道:“翟会长,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顺便。”说完他耸拉下了头。

老者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长衫男人呆望着病人酱紫色的脸,虎目渐渐变得湿润。

空气在沉默中僵硬了起来。老者停止了耸动肩膀,他没有抬头,只是费力地举起右臂,朝空中挥了挥,语气苍凉而无力:“你们……都出去。”;

“爸爸……”青年医生哽咽了一声,“大姐和文茜还在外面……”

老者抬起头,双眼如鹰一般,射出凌厉的目光。青年医生神情一滞,须臾,他顺服地垂下头,“是!”

长衫男人朝老者做了一个揖,先行退出房间。青年医生尾随其后,其他人跟着,悄声出了房间。

空下来的病房静得出奇。老者把目光缓缓转向床上的病人,面部表情变得怜爱。他驱动轮椅,靠近病床。病人那张养尊处优的面庞已经没有生息,眼缝开着一条惨白的线,手臂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无力地悬在病床边。老者颤颤伸出枯瘦的手,把这手臂托起,轻轻放回床上,两行浊泪从他憔悴的脸庞弯弯曲曲流下。他轻轻摩挲着病人的脸颊,嘴唇一开一合地蠕动着,像在与病人的魂灵交谈。好一会儿,他哀声说道:“业儿,你错在不该,做我翟煐的儿子!”说完这句话,他的嘴角,连带着眼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病人的呼吸几乎感觉不到,脸庞僵得没有任何反应,生命体征也越来越弱。

老者的手依依不舍地停在病人的脸颊上,好一会儿,他收住泪,眼睛猛然睁大,两道阴狠的目光从里射出,铁钩似的鼻头向上耸起,牙关“咯噔噔”地紧咬,这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年老力衰却为生存而战的野兽。凝固几秒后,一句话从他嘴里森森然吐出:“业儿,你放心的去,爸爸……一定让他们陪葬!!”

窗外大雨如注,病床边的监护仪上,原来微弱起搏的光点变成了一条僵直的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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