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潭索命

我们村的水潭里,藏着比水鬼更可怕的东西。

每年雨季,它就要拖走一个新娘。

今年轮到村长的女儿阿秀。

我潜入禁地黑水潭,发现潭底沉着一支完整的接亲队伍。

红轿子里的新娘突然掀开盖头,腐烂的脸上挂着阿秀的发簪。

水猴子冰冷的爪子缠上我的脚踝时,我摸到了爷爷留下的生锈铁锚。

“别动,”背后传来阿秀湿冷的声音,“它看上你了。”

而岸上,阿秀的葬礼正吹打着喜庆的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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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命脉是水,也是噩梦。村东头那片深不见底的水潭,老辈人叫它“黑水潭”,幽绿的水面终年浮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气,像一块巨大的、生了霉斑的翡翠,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口。那水绿得发黑,深得瘆人,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个响动,仿佛直接掉进了阴曹地府。岸边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歪歪斜斜地伸向潭心,枯死的枝桠像干瘦鬼爪,黑黢黢地戳向灰蒙蒙的天。没人敢在树下久留,都说那底下吊死过七个女人,怨气重得能把活人的魂儿勾走,是村里有名的“锁魂桩”。

潭水深处,藏着个东西。不是水鬼。水鬼我们这儿也有,淹死的人变的,顶多拖个替身。黑水潭里的这个,更邪,更贪,也更…挑食。它只要新娘。活的,穿着大红嫁衣的,刚拜了天地的新娘子。村里的老人牙缝里挤出它的名字,带着骨髓里的寒意——“水猴子”。没人真正见过它的全貌,只知道它生在水里,长着吸盘的爪子,力气大得能掀翻渔船,一身的腥臊气几里地外都能闻见,尤其喜欢女人身上那股子新嫁娘的脂粉香和红衣裳的血气。

这规矩,是用人命刻下的,一年一条,雷打不动。雨季的汛期一到,黑水潭的水位漫上来,淹过老槐树虬结的树根,那股子弥漫在空气里的、若有若无的腐烂水草和淤泥的腥气就会陡然浓烈起来,像无形的钩子,勾得人心惶惶。这时节,村里必有一场喜事,也必有一个穿红嫁衣的新娘,在某个无人知晓的雨夜或雾晨,消失得无影无踪。岸边有时能找到一只绣花鞋,半陷在腥臭的黑泥里;有时是一缕被生生扯断的头发,缠绕在枯死的水草上;更多的,是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仿佛被那潭深不见底的墨绿巨口,囫囵吞了下去。

恐惧成了我们呼吸的空气。女娃们长大,定亲都成了鬼门关前走一遭。哪家办喜事,唢呐吹得再响,炮仗放得再密,也压不住那股弥漫在喜堂里的、冰冷的绝望。送亲的队伍走到离黑水潭最近的那条岔路,腿肚子都打颤。新娘子上轿前,爹娘哭得比送葬还惨。

今年,轮到村长了。他家的阿秀,村里最水灵的姑娘,眼珠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腰际,走路时带着一股山风般的利落劲儿。她爹是村长,平日里在村里说一不二,嗓门洪亮,腰板挺直。可自打阿秀和邻村赵家铁匠的儿子赵大虎的亲事定在汛期尾巴上,村长那张黝黑的脸就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眼窝深陷,背也佝偻了,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骨。村里人见了他,远远地就绕开走,连句“恭喜”都不敢说,生怕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恐惧。

我,陈水生,名字就带着水的烙印,是吃这黑水潭的鱼虾长大的孤儿,爷爷曾是村里最好的渔把式,一身水下功夫了得。他活着的时候,总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黑水潭的方向,一遍遍念叨:“水生啊,那潭子底下…埋着大凶!莫沾,莫惹!”他死得蹊跷,一个水性比鱼还好的人,在一个无风无浪的晌午,漂在了黑水潭边,浑身没有伤口,只有脚踝上,留着一圈乌青发紫的指印,像是被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死死攥过。他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生铁锚钩,那天却奇怪地留在了岸边的破草屋里。

阿秀出事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修我那艘破旧的小木船。船帮被去年的老藤壶啃得坑坑洼洼,散发着一股朽木和死鱼混合的咸腥。消息是赵大虎带来的,他一路嚎哭着狂奔,像头被捅了刀子的牛犊,冲到我船边的泥滩上,噗通跪下,泥水溅了我一身。

“水生哥!水生哥啊!”他嗓子劈了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全是崩溃的疯狂,“阿秀…阿秀没了!就在黑水潭边上…她的…她的簪子!她的簪子掉在那儿了!”

他摊开的手掌心里,死死攥着一根银簪子。簪头是朵精巧的缠丝莲花,花蕊嵌着一点暗淡的米粒珠。那是我去年用潭里打上来的蚌珠,求村尾老银匠给阿秀打的生辰礼。此刻,簪身沾着黏腻的、墨绿色的水藻,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属于黑水潭深处的、令人作呕的腐烂腥气。簪尖上,还勾着几根长长的、乌黑的头发。

心猛地沉下去,像被那簪子狠狠扎穿了。潭边…簪子…头发…阿秀…这几个字眼在我脑子里疯狂撞击,嗡嗡作响。眼前闪过阿秀接过簪子时,那双亮晶晶的、带着羞涩笑意的黑葡萄眼。一股冰冷的怒意混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

“在哪?!”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一把夺过那根冰冷的银簪,指尖触到那黏腻的水藻,胃里一阵翻搅。

“老…老槐树底下…靠水的那块大黑石头旁边…”赵大虎瘫在泥水里,涕泪横流,浑身筛糠似的抖,“雾…好大的雾…我就听到她一声短叫…像被什么捂住了嘴…跑过去就剩…剩这个了…”

我拔腿就往黑水潭跑。破船,藤壶,爷爷的警告…一切都被抛在脑后。脑子里只剩下阿秀的脸,还有那根沾着潭底秽物的簪子。

离黑水潭越近,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腥腐水汽就越浓重。雾气果然大得邪门,像煮沸的牛乳,翻滚着,贴着幽绿的水面涌动,几步之外就难辨人影。老槐树巨大的、扭曲的黑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冲到老槐树下那块光滑的黑色卧牛石边。石头上湿漉漉的,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就在石头根部,靠近幽暗水线的地方,有一小片凌乱挣扎的痕迹。湿滑的黑泥被蹬开了几道深沟,几缕被扯断的、带着毛囊的黑发混在泥水里,旁边散落着几片踩烂了的、湿透的红纸屑——那是喜糖的包装。最刺眼的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被撕扯得破碎不堪的红绸布片,像一片凝固的血痂,粘在冰冷的石壁上。那绸布,正是阿秀嫁衣的颜色!

我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石缝里,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黑水潭的水无声地荡漾着,幽绿得发黑,雾气贴着水面翻滚,像无数惨白的手臂在招摇。那深不见底的墨绿,仿佛一张嘲弄的巨口,无声地吞噬了所有的希望和尖叫。

“阿秀…”我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带着血腥气。爷爷的警告在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水下功夫?那是我唯一能依仗的东西了,是爷爷用命换来的教训,还是…留给我的机会?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猛地站起身,甩掉脚上的破草鞋,脱下沾满泥浆的外褂,露出精瘦黝黑的脊梁。冰冷的潭水腥气像无数根针,扎着我的皮肤。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腐烂味道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生疼。

“水生哥!别下去!那是送死啊!”赵大虎连滚爬爬地追过来,脸上糊满泥水和眼泪,惊恐地抱住我的腿。

“滚开!”我低吼一声,用力甩开他。阿秀挣扎的痕迹就在眼前,那破碎的红绸像火焰灼烧着我的眼睛。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翻滚的浓雾和深不见底的墨绿潭水,纵身一跃。

“噗通!”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全身,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骨髓!黑水潭的水,远比它表面看起来的更加阴寒彻骨。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墨绿取代。光线在这里被贪婪地吞噬,只剩下头顶水面上投下的、极其微弱的一点惨白天光,如同鬼火般摇曳不定。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胸口发闷,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奋力划动四肢,朝着那微弱光晕指引的方向——老槐树虬结盘绕伸向潭底的巨大根系潜去。越往下,光线越暗,温度越低。周围死寂得可怕,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划水时搅动水流的汩汩声在耳边放大,震得耳膜生疼。偶尔有一两条形状怪异的、鳞片惨白的小鱼从眼前无声地滑过,冰冷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我这个闯入者。

爷爷教的水下功夫派上了用场。我像一条生于斯长于斯的大鱼,尽量舒展身体,减少阻力,节省每一分力气。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适应、搜寻。浑浊的潭水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腐烂植物碎屑和淤泥颗粒,视野极差。那股浓烈的、混合着尸体腐烂和铁锈味道的腥臭,随着深度增加越发浓烈,粘稠得几乎能附着在皮肤上,让人窒息。

突然,脚下似乎触到了什么。不是淤泥,是某种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东西。我心头猛地一紧,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水压,奋力向下蹬去,身体下沉。借着那微弱如萤火的光线,轮廓渐渐清晰。

不是石头!

那是一截腐朽的、断裂的车辕!木质早已被水泡得乌黑发胀,裹满了厚厚的墨绿色水藻和滑腻的苔藓,像一条死去的巨蟒。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顺着车辕的方向看去……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在更深、更暗的淤泥里,静静地沉卧着一支队伍。一支完整的、死寂的接亲队伍!

一顶早已褪尽鲜红、被淤泥和水藻染成黑褐色的轿子,歪斜地陷在淤泥里。轿帘半塌,像一张半张的、毫无生气的嘴。轿子周围,散落着几具形态扭曲的人形骨骸。白骨森森,早已被水流冲散了原本的位置,七零八落地陷在乌黑的淤泥中,有的半掩,有的裸露。几颗惨白的骷髅头空洞的眼窝朝着不同的方向,无声地诉说着永恒的惊惧。一些朽烂的木头碎片——依稀能辨认出是抬杠、箱笼的残骸——像巨大的、被啃噬过的骨头,散落在骨骸之间。更远处,淤泥里半埋着几个锈蚀得不成样子、勉强能看出轮廓的铜锣和唢呐,曾经喧嚣的喜庆,如今只剩下死亡的沉寂。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冻结了。这支不知沉没了多少年的接亲队伍,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坟墓,无声地躺在黑水潭的最深处,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和绝望。

我的手脚冰凉,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这支沉没的队伍,难道就是那些年复一年被“水猴子”拖走的新娘和送亲的人?他们……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这冰冷的潭底?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顶最显眼的、半塌的红轿子吸引。它像一个邪恶的漩涡,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阿秀…她会不会…就在里面?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带着冰冷的绝望和一丝疯狂的侥幸。

理智在尖叫着远离,但双脚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拨开冰冷沉重的潭水,一点点靠近那顶腐朽的轿子。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淤泥上,搅起一团团黑色的尘雾,视野更加模糊。浓烈的腐臭几乎让我呕吐。

终于,我游到了轿子旁边。轿帘破败不堪,垂落着滑腻的水藻。轿厢内部一片漆黑,深不见底。我颤抖着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触碰到腐朽的木质轿门。触感滑腻而松软,仿佛随时会碎裂。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朽烂的摩擦声在水中沉闷地响起,被水流扭曲、放大。

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外面浓烈十倍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将我熏晕过去。我强忍着,将脸凑近那道黑暗的缝隙,借着上方极其微弱的光线,努力向内看去。

轿厢深处,影影绰绰。

一个身影,穿着同样朽烂不堪、勉强能看出是红色的大袖嫁衣,端坐着。头上,盖着一方早已褪色、破烂的暗红盖头。

是新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阿秀?真的是阿秀吗?她还……活着?这个荒谬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眼前的死寂彻底粉碎。不,不可能!这是不知沉没了多少年的死物!

就在这时,一股异常阴冷、带着强烈旋转的暗流毫无征兆地从轿子后方涌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搅动了潭底的死水!

“哗——”

水流激荡,卷起轿厢内沉积的淤泥和水藻碎屑。那顶破烂的暗红盖头,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水流猛地掀起一角!

盖头下,一张脸露了出来。

我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不是阿秀!

那是一张高度腐败、难以辨认的脸!皮肤肿胀发白,布满紫黑色的尸斑,部分地方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窝里塞满了淤泥和水虫。最恐怖的是,那腐烂的、露出部分牙床的嘴角,竟然像是凝固着一个极其诡异的、类似微笑的弧度!

然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在那团腐败肿胀、如同发面团一般的黑色发髻上,赫然插着一根簪子!

缠丝的银莲花!暗淡的米粒珠!

正是我给阿秀的那根生辰簪子!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具不知沉没了多少年的女尸头上?!

极度的惊骇如同冰冷的铁钳扼住了我的喉咙,几乎让我窒息。就在这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冰冷触感,毫无征兆地缠上了我裸露在水中的左脚脚踝!

那感觉滑腻、黏稠,带着一种非人的坚硬和力量!像一条裹满了冰冷淤泥的巨蟒,瞬间收紧!

“咕噜!”我惊骇地吐出一大串气泡,猛地低头!

浑浊的水流中,只看到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阴影,死死箍在我的脚踝上。那阴影的边缘,隐约可见几根细长、指节分明、带着惨白吸盘的…爪子!

水猴子!

爷爷脚踝上那圈致命的乌青指印瞬间浮现在眼前!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疯狂地扭动身体,双脚拼命蹬踹,双手胡乱地抓向腰间——那里系着我从不离身的短刀!

冰冷的爪子如同铁铸,纹丝不动,反而越收越紧!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让我眼前阵阵发黑。那团墨绿色的阴影在搅动的水流中似乎更清晰了,一股浓烈的、带着水腥和铁锈的恶臭扑面而来。我甚至能“感觉”到阴影深处,一双贪婪而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短刀!我的刀!指尖终于触到了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刀抽出!锋刃划开冰冷沉重的潭水,带起一串细密的气泡,狠狠朝着脚踝处那团墨绿色的阴影刺去!

刀尖刺中了!感觉像是扎进了一团坚韧无比、滑不溜秋的厚皮革!没有想象中的血液喷涌,只有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弥漫开来!

“嘶——!”

一声尖锐、非人的嘶鸣,如同用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直接穿透冰冷的水体,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那声音里充满了暴怒和痛苦!

缠在脚踝上的爪子猛地一松!

机会!我心中狂吼,顾不得拔出短刀,双腿用尽全力一蹬脚下的淤泥,身体像离弦的箭一样向上猛冲!求生欲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头顶那微弱的天光,从未如此刻般令人向往!

然而,刚冲上不到两米——

“呼!”

一股巨大得无法抗拒的暗流从斜下方汹涌袭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仿佛整个黑水潭的底部都在这一刻被搅动了!我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狠狠地拍向潭底!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剧痛瞬间传遍全身,肺里的空气被挤压一空,眼前金星乱冒!

完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我。

就在这时,混乱翻滚的水流中,我的右手在身下的淤泥里胡乱抓挠,试图找到支撑点。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完全没入淤泥中的物件!

那熟悉的触感…那沉甸甸的分量…那棱角分明的锚爪!

是爷爷的铁锚!那个他离奇死亡时,唯一没有带在身边的生铁锚钩!它怎么会在这里?埋在离沉轿如此之近的淤泥里?!

根本来不及细想!冰冷的爪子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再次从翻滚的浊流中探出,这一次,是直接抓向我的咽喉!那股浓烈的腥风几乎让我窒息!

千钧一发!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双手死死抓住那冰冷的锚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和腰腹的力量,猛地将其从淤泥中拔起!带起一团浓重的黑雾!

沉重的生铁锚钩在水里搅动,带着呜咽般的低沉水声。我借着水流的旋转和身体的惯性,将那沉重的铁锚,狠狠抡向那再次袭来的墨绿色阴影!

“咚!”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敲响破鼓的巨响在水中炸开!铁锚结结实实地砸中了目标!那触感,坚硬得不可思议,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弹性!

“嗷——!!!”

比刚才凄厉十倍、痛苦百倍的嘶嚎声骤然爆发!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带着无边的怨毒和惊天的痛苦!整片水域都被这恐怖的声波搅动得剧烈震荡!我甚至看到周围的水草和骨骸都在疯狂地颤抖!

缠向咽喉的爪子瞬间缩了回去。那团墨绿色的阴影剧烈地翻滚、扭曲,搅动起巨大的漩涡和浓黑的淤泥,疯狂地向更黑暗的潭底深处逃窜而去!只留下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嘶嚎声在水中久久回荡,还有弥漫开来的、浓得化不开的腥臭血水!

我死死抱着冰冷的铁锚,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铁锚冰冷坚硬的棱角硌着我的皮肉,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性的痛感。刚才那搏命一击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肺部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潭水无情地挤压着胸腔。

跑!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地狱!这个念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仅存的理智。

我不敢有丝毫耽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双脚猛地蹬在潭底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借着反冲力,抱着沉重的铁锚,拼命向上方的微光游去。每一次划水都沉重无比,肌肉酸痛得像是要撕裂。我不敢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片深沉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暴怒地翻滚、搅动,那股浓烈的腥臭和怨毒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

头顶的光晕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生的希望就在眼前!我奋力划动,破开粘稠的潭水。

“哗啦——!”

脑袋终于冲破了水面!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湿雾猛地灌入肺中,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我贪婪地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又是如此珍贵。

眼前依旧是翻滚的浓雾,老槐树巨大的黑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我手脚并用地向岸边游去,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后背被岩石撞伤的剧痛。冰冷的铁锚拖在身后,像拖着一块沉重的墓碑。

就在我挣扎着,指尖终于触碰到岸边湿滑冰冷的淤泥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我的后颈响了起来。

冰冷,湿漉,带着水汽浸透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水里挤出来的气泡破裂声。

“别动……”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再次冻结!这声音…这声音…

“它看上你了。”

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的大脑深处!

是阿秀的声音!绝对没错!是那个总带着山风般利落劲儿的阿秀的声音!但这声音里,浸透了潭底的阴冷和一种非人的空洞,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我猛地、极其僵硬地扭过头,脖颈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声。

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像惨白的裹尸布,贴着幽绿的潭水缓缓流动。就在我身后不足半尺的水面上,一张脸静静地浮在那里。

湿透的、乌黑的长发如同浓密的水草,紧紧贴着脸颊和脖颈,还在不断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潭水。皮肤是一种死寂的、毫无血色的惨白,像是被水泡了太久。那双曾经像黑葡萄般明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井,里面没有一丝光,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见底的死黑。嘴角,却挂着一丝极其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是阿秀的脸!但又不是我认识的阿秀!这是一张被潭水浸泡过、被死亡重塑过的脸,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陌生和冰冷!

她离我那么近,冰冷的、带着浓重腐水腥气的气息,几乎喷在我的脸上。

“看…上…你…了…”她湿冷的嘴唇微微开合,重复着,声音如同水底飘来的挽歌。

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甚至忘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连抱着铁锚的手指都僵硬得无法松开分毫。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疯狂回荡。

岸上!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一阵声音穿透了浓重的雾气和冰冷的潭水,清晰地、极其不合时宜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是唢呐!

不是哀乐!是那种极其高亢、尖锐、带着一种病态喜庆的调子!是办红事、迎新娘时才会吹奏的喜乐!

“嘀嘀嗒——嗒嗒嘀——!”

欢快得近乎癫狂的唢呐声,混着同样节奏鲜明、敲得震天响的铜锣点子,还有隐约传来的、人群嘈杂的喧闹声,正从村子的方向,朝着黑水潭这边,越来越近!

我猛地抬头,透过翻滚的浓雾,望向村子通向黑水潭的那条泥泞小路。

影影绰绰,一支队伍正蜿蜒而来。

打头的,是几个穿着簇新却显得有些僵硬的短褂汉子,鼓着腮帮子,卖力地吹着唢呐,脸上涂着夸张的红胭脂,嘴角咧着大大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后面跟着敲锣的,锣槌上下翻飞,敲得震耳欲聋。再后面,是影影绰绰、穿着各色衣裳的人群,簇拥着…

一顶大红色的轿子!

那红,在浓雾弥漫的惨白背景下,红得像血,红得刺眼!崭新的绸布在雾气中反射着微光,轿帘紧闭,上面绣着俗艳的龙凤呈祥图案。

送亲的队伍?在阿秀刚刚被拖下黑水潭的岸边?在阿秀冰冷诡异的“遗体”正漂浮在我身后的此刻?!

荒谬!疯狂!一股比潭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我的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再次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身后那片幽绿的潭水。

水面上,空空荡荡。

只有浓雾在无声地翻涌,幽绿的潭水荡漾着细密的波纹。那张惨白的、湿漉漉的、属于阿秀的脸,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股湿冷的、带着腐水腥气的寒意,还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

岸上的喜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那尖锐高亢的唢呐声,如同一把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也扎穿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阿秀…”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目光死死盯着岸边淤泥上,那几道她挣扎留下的、深深的蹬踏痕迹。破碎的红绸布片还粘在冰冷的石壁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岸上的喧嚣,水下的死寂,诡异的喜乐,消失的“阿秀”…这一切疯狂地交织、撕扯。

我低头,看向自己死死抱在怀里的东西。

爷爷那柄沉重的生铁锚钩。锚尖和锚爪上,沾满了浓稠的、墨绿色的粘液,正散发着和那“水猴子”身上一模一样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几缕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丝般的毛发,缠绕在冰冷的锚爪缝隙里。

它受伤了。被爷爷的锚伤到了。但这伤,能阻止它多久?它能记住这锚,记住这痛…还有抱着锚的我吗?

“它看上你了…”

阿秀那湿冷空洞的声音,仿佛还在冰冷的潭水上回荡,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诅咒。

岸上,那顶刺眼的红轿子,在喧天的喜乐和锣鼓声中,正穿过浓雾,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黑水潭边,向着这棵吊死过七个女人的老槐树下,靠近。

浓雾翻滚,像巨大的、惨白的幡幔,将送亲队伍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那顶刺目的红轿子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如同跳动的心脏,每一次闪现都带来更响亮的喧嚣。唢呐声尖锐得像是要把人的天灵盖掀开,锣鼓点密集如骤雨,敲得人心慌意乱。抬轿的汉子们步伐整齐却僵硬,崭新的红绸轿衣在雾气中招摇。

他们停在了离老槐树不远的地方。人群围拢着,脸上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眼神空洞却又异常明亮,直勾勾地盯着幽绿的潭面。那目光,不像是在送亲,更像是在…等待。

村长站在人群最前面,背对着黑水潭。他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黑布褂子,背挺得笔直,像一截被强行钉在地上的木桩。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大红喜袍、胸前戴着硕大绸花的男人——赵大虎。他脸上同样涂着厚厚的红胭脂,嘴唇咧开,露出一个巨大而僵硬的笑容,眼神却直勾勾地,越过人群,越过村长,死死盯着那片翻涌的墨绿色潭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

没有人说话。只有唢呐和锣鼓在疯狂地演奏,填补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喜庆的调子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扭曲变形,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

一个穿着崭新蓝布长衫、像是司仪模样的干瘦老头,扯着嗓子,用一种极其高亢、近乎尖啸的声音喊道:

“吉时——到——!新娘——入水——!”

“入水”两个字,被他喊得又尖又利,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破了这诡异的喧闹!

“哗——!”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沸水,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混乱的喧哗!不再是沉默的亢奋,而是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的嘶喊、哭泣和狂笑!有人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有人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有人抱头痛哭,更多的人则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狂热和扭曲期待的复杂表情,死死盯着那顶红轿子!

轿帘猛地被掀开了!

两个同样穿着红褂子、脸上涂着夸张红胭脂的妇人,面无表情地探身进去,粗暴地架出了一个…人?

那身影穿着大红的嫁衣,头上盖着鲜红的盖头。但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双脚拖在地上,被那两个妇人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往潭边拖。盖头下,没有一丝声音传出。嫁衣的袖子滑落了一截,露出的手腕纤细、苍白,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枯枝。

那不是活人!绝对不是!

“阿秀…阿秀啊!” 村长终于崩溃了,他猛地转过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踉跄着就要往前冲,却被旁边几个同样脸色惨白、眼神麻木的汉子死死抱住。

“村长!规矩!规矩不能坏啊!” 一个汉子带着哭腔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坚持。

村长挣扎着,绝望地看着那个被拖向死亡潭边的“新娘”,身体软了下去,跪倒在冰冷的泥地里,双手深深抠进泥土,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那两个妇人如同没有感情的傀儡,将那个软绵绵的“新娘”拖到了水边,拖到了那块光滑的黑色卧牛石旁——正是阿秀留下挣扎痕迹的地方!浑浊的潭水已经漫上了石头边缘。

“送——新——娘——!” 司仪老头的声音再次尖啸而起,带着一种残忍的亢奋。

两个妇人同时发力,将那穿着大红嫁衣的躯体,朝着翻涌的墨绿色潭水,狠狠推了下去!

“噗通!”

水花溅起。

岸上的喧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锣鼓唢呐震耳欲聋,人群的嘶喊哭嚎汇成一片疯狂的海洋。有人在大笑,有人在高呼,有人跪地祈祷。

那顶红盖头在幽绿的水面上漂浮了短短一瞬,像一朵凄艳的血花,随即被一个无声无息出现的漩涡猛地拽了下去,消失无踪。

冰冷的潭水似乎更绿、更暗了。浓雾翻涌,将岸上癫狂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我抱着沉重的铁锚,半个身子还浸在刺骨的潭水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后背撞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被水猴子抓过的脚踝也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和麻木。但所有这些痛楚,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幕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荒谬。

阿秀的葬礼?用另一个活生生的女子作为祭品?他们到底在掩盖什么?在恐惧什么?还是在…喂养什么?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岸边那片凌乱的泥地。刚才那个被推下水的“新娘”挣扎了吗?似乎没有。她的脚…那双穿着崭新红绣鞋的脚…在入水的瞬间似乎无力地晃动了一下…

鞋!

一只红绣鞋!一只崭新的、缀着珠花的红绣鞋,半陷在岸边的黑泥里!位置…离阿秀挣扎时留下的痕迹不远,却更靠近水边。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阿秀留下的是一只绣花鞋…这个“新娘”也掉了一只鞋…位置如此接近…是巧合?还是…某种重复的仪式?

不!不对!

我死死盯着那只陷在泥里的红绣鞋。鞋面上沾着新鲜的泥点,珠花在雾气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突然,一阵阴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风,毫无征兆地从潭面卷起,吹散了岸边一小片区域的浓雾。

那只红绣鞋旁边的淤泥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反光。不是泥土,也不是水珠。

我屏住呼吸,身体在冰冷的潭水中又往下沉了沉,眯起眼睛,竭力透过浑浊的空气和雾气看去。

在潮湿发黑、带着细小螺壳碎片的淤泥里,静静地躺着几片东西。

指甲。

几片断裂的、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边缘带着撕裂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抠断、抓下来的!

而在那几片猩红的指甲缝隙里,沾着一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绿色的丝状物。

像水藻。一种只在黑水潭最深处、那片沉没接亲队伍的淤泥里,才会疯狂滋长的…蓝藻。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阿秀!

她被拖下水时,在挣扎中,指甲狠狠抠进了淤泥…抠进了潭底那种特有的、墨绿色的蓝藻里!

岸上正在进行的这场“葬礼”,这顶红轿子,这个被推下去的“新娘”…根本就不是祭品!

她们…或者说,那个被推下去的“新娘”…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安抚村民恐惧、掩盖真正“新娘”早已被拖下水的…活人道具!而那个真正的“新娘”——阿秀,此刻…她是什么?

“它看上你了…”

“它看上你了…”

阿秀那湿冷空洞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再次在我耳边幽幽响起。这一次,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中那柄沉重的、沾满墨绿色腥臭粘液的生铁锚钩。锚爪上缠绕的暗红色毛发,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干涸的血丝。脚踝处被水猴子抓过的地方,麻木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的灼痛感,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虫子在皮肤下钻行。

我下意识地抬起那只受伤的脚踝。冰冷的潭水浸泡下,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就在那清晰的、带着吸盘印痕的乌紫指印边缘,几缕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红色血丝,正从皮肤下隐隐浮现出来,像某种邪恶的纹身,正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上蔓延。

爷爷脚踝上那圈致命的乌青指印,最终夺走他性命的东西……它不仅仅是一个印记。

它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标记。

一个……被“水猴子”选中的标记。

岸上的喧嚣还在继续,癫狂的喜乐撕扯着浓雾,村民们扭曲的面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群魔乱舞。那顶空了的红轿子被随意地丢在泥地里,像一只被吸干了血液的红色甲虫。村长瘫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赵大虎脸上那僵硬的笑容依旧挂着,眼神却彻底空了,直勾勾地望着潭水,仿佛灵魂早已被吞噬。

黑水潭的墨绿水面,在短暂的涟漪之后,重归死寂。浓雾重新聚拢,将一切罪恶和疯狂温柔地包裹起来,只留下那无声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它就在下面。受伤了,愤怒了,但绝不会离开它的巢穴。它在等待。等待下一次汛期?等待下一个穿着红嫁衣的祭品?还是……等待那个被它留下烙印的猎物?

我抱着冰冷的铁锚,这唯一的、沉重的依靠,身体浸泡在刺骨的潭水里,感受着脚踝上那阴冷灼痛的印记在缓慢生长。

老槐树巨大的黑影在浓雾中沉默地矗立着,枯死的枝桠指向阴沉的天空。它看过了多少场这样的“喜事”?又沉默地保守了多少秘密?

岸上,癫狂的喧嚣渐渐平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唢呐声变得有气无力,锣鼓点子也稀疏下来,只剩下人群压抑的抽泣和含糊不清的祈祷低语。浓雾重新聚拢,将那些扭曲的面孔和空洞的眼神温柔地掩去。村长的背影在雾中缩成一团,像一块被遗弃的破布。赵大虎依旧站着,脸上那僵硬的红胭脂笑容如同烙印,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刺眼和诡异。那顶空了的红轿子,孤零零地歪在泥泞中,红绸湿透,沾染了污泥,像一滩凝固的血。

我抱着铁锚,沉重的金属硌着胸口,冰冷刺骨。背上的伤和脚踝的灼痛感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但更冷的,是心底那片蔓延的冰原。岸上的“葬礼”结束了,一场用活人做戏的闹剧落幕了。可真正的葬礼,属于阿秀的,或许才刚刚开始——在水底,在那片沉没着无数骸骨的黑暗里。

我不能再待在水里了。寒冷和失血正在一点点带走我的力气。我咬着牙,用尽最后的气力,拖着沉重的身体和更沉重的铁锚,一点一点向岸边挪动。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终于,我的手抓住了岸边的老槐树根,粗糙的树皮磨破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却也让我麻木的神经清醒了一瞬。

我挣扎着爬上岸,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里,剧烈地喘息。铁锚“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岸上残留的人群被这声音惊动,几道麻木而空洞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我抱着的、沾满墨绿粘液的铁锚上,最后,定格在我那只抬起查看的脚踝上——那乌紫的指印和蔓延的暗红血丝,在惨淡的天光下清晰可见。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抽泣和低语瞬间消失了。连风都仿佛停滞。那几道目光从空洞,迅速转变为一种极致的、无法形容的惊惧,如同看到了瘟疫之源,看到了行走的死亡!

“是…是它…的印子!”一个妇人尖利地叫了一声,声音因为恐惧而劈叉,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像躲避洪水猛兽。

“他…他碰了水猴子的东西!他带了那锚上来!”一个汉子指着爷爷的铁锚,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颤抖。

“灾星!他是灾星!水猴子盯上他了!下一个…下一个就该…”另一个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喃喃自语着,不敢把话说完。

恐惧如同实质的毒气在人群中弥漫、炸开。刚才还围拢在一起的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蚁群,瞬间炸了锅!他们不再看我,不再看村长,不再看那顶空轿子。所有人,几乎是同时,惊恐万状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推搡,摔倒,哭喊,如同身后有恶鬼在追赶。转眼之间,老槐树下,除了瘫倒的村长、僵立的赵大虎,还有地上那顶刺眼的空轿子,就只剩下我,和那柄沉重、冰冷、沾满不祥的铁锚。

村长终于抬起了头。他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污,眼睛红肿,目光越过空荡荡的泥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那只抬起的脚踝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悲痛,有绝望,有认命,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如同看死人般的疏离和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绝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

赵大虎依旧站着,像个木偶。脸上的红胭脂在雾气中显得更加诡异。他空洞的眼神慢慢转动,从幽深的潭水,移到了我的脸上,最后,定格在我脚踝那乌紫的印记上。他的嘴角,那个僵硬的笑容似乎咧得更开了些,形成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然后,他慢慢地、无声地转过身,像个梦游者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也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浓雾里。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只剩下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泥泞中,抱着同样冰冷的铁锚。伤口在疼,脚踝的灼痛感如同附骨之疽,无声地向上蔓延。岸边的淤泥里,阿秀挣扎时蹬出的痕迹、破碎的红绸、那只属于后来者的红绣鞋、还有那几片带着墨绿蓝藻的猩红指甲…这些无声的证据,像冰冷的嘲讽,刺入我的眼帘。

黑水潭的水面依旧幽绿,浓雾贴着水面翻涌,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茧。它就在下面。受伤了,暴怒了。它在舔舐伤口,也在积蓄力量。它记住了这铁锚的滋味,更记住了…留下这个印记的人。

“它看上你了…”

阿秀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又一次在死寂的空气中幽幽响起。这一次,仿佛就在耳边,带着冰冷的、湿漉漉的气息。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挣扎着坐起身。不能留在这里!绝不能!

爷爷的锚…这是唯一的线索。爷爷死前,这锚为什么没带在身上?他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他是不是也…被“看上”过?他最后留在这锚边的死亡,是警告,还是…某种未完成的抗争?

我咬着牙,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和阵阵袭来的眩晕,用铁锚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走一步,脚踝的灼痛都像针扎一样。我拖着沉重的铁锚,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这片被诅咒的潭岸。身后,老槐树巨大的黑影在浓雾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永恒的、不祥的墓碑。

回到我那间紧邻水边、摇摇欲坠的破草屋,天光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浓雾弥漫,夜色如同墨汁般渗入每一寸空气。我把沉重的铁锚拖进屋,“哐当”一声丢在角落的地上,溅起一片灰尘。后背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黑暗和寂静吞噬了一切。屋外,浓雾死寂,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黑水潭方向,似乎隐隐传来极其微弱的水流搅动声,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深水中缓缓翻了个身。

我摸索着,点起一盏昏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借着微光,我再次低头查看脚踝。那乌紫的指印周围,暗红色的血丝纹路似乎又向上蔓延了一小段,像一张正在缓慢织就的、邪恶的蛛网。皮肤下的灼痛感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

爷爷…爷爷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拖着疲惫剧痛的身体,挪到屋子最里面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那里堆放着爷爷生前的一些杂物——几卷烂掉的渔网,几件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破旧蓑衣,还有一口破旧的樟木箱子。

箱子没有锁。我拂去厚厚的灰尘,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又充满恐惧的复杂心情,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尘土气扑面而来。箱子里很空,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同样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服。衣服下面,压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扁平的物件。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一层层打开已经发脆发黄的油布,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不是金银,也不是什么秘籍。

是几页纸。纸张已经泛黄变脆,边缘被虫蛀得厉害,上面用毛笔写满了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字迹。是爷爷的笔迹!他识字不多,字写得像蚯蚓爬,但一笔一划都极其用力,透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决绝。

我颤抖着,凑近昏黄的油灯,艰难地辨认着那些字迹模糊、夹杂着大量错别字和土话的记录。

“……黑水潭…不是水猴子…不是鬼…是‘人桩’…是‘人桩’养的‘潭主’!”(“人桩”两个字被反复用力描粗)

“……老槐树…锁魂桩…吊死的女人…魂被锁住…怨气…养潭底的邪物…”

“……新娘…红衣…怨气最重…最好吃…一年一个…喂它…它就安生…不闹水…不翻船…保村子平安…狗屁!狗屁!都是狗屁!”(这一句字迹潦草狂乱,墨迹都飞溅开来)

“……他们知道!村长…族老…都知道!用闺女喂畜生!换太平!畜生啊!!”(墨点晕开,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去年…李家的闺女…被拖下去…不是直接吃了…那东西…把她拖进老槐树根底下的洞!那洞…通潭底!有光!绿莹莹的光!像鬼火!”(“洞”字写得特别大)

“……它在养着她!用她的魂!用她的怨气!养得更凶!更贪!今年要一个…明年就要两个!胃口越来越大!填不满的无底洞!”(字迹颤抖得厉害)

“……我找到它的窝了…在老槐树根底下…很深…水洞…里面…里面堆满了骨头!人骨头!老的新的都有!还有…还有没烂完的红衣裳!”(纸页在这里被捏得皱巴巴)

“……我想…毁了它!用铁锚!砸烂那鬼洞!砸死那鬼东西!……不行…它太凶…力气太大…在水里…它是王…”

“……它发现我了…它给我留了印子…跟以前那些被拖走的人一样…脚脖子…乌青的爪子印…它在标记我…它要来找我…”(字迹到这里变得极其虚弱,笔画歪斜)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墨迹淡得几乎看不清,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刻骨的恨意:

“……锚…留岸上…莫带下水…带下去…就真成它的食了……水生…莫沾…莫惹…跑…跑啊!!!”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我捏着这几页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人桩!锁魂桩!用吊死女人的怨气养潭底的邪物!用活生生的新娘去喂养!一年一个!不是传说,不是臆想,是血淋淋的、延续了不知多少代人的、被村中掌权者默许甚至操纵的献祭!

爷爷他…他早就知道了真相!他试图反抗,找到了那怪物的巢穴——就在老槐树根下的水洞里!但他失败了,被标记,最终也难逃毒手…他留下这铁锚在岸上,是警告,也是…最后的武器?

“它在养着她…用她的魂…用她的怨气…”

阿秀!阿秀被拖下去,不是被吃了!她被拖进了那个水洞!她在下面!像以前的那些新娘一样,被那东西“养”着!用她的怨气滋养它,让它变得更强大、更贪婪!所以岸上才会有那场荒谬的“葬礼”,用另一个女子做幌子,掩盖阿秀早已成为“祭品”的事实!那指甲缝里的蓝藻…就是铁证!

脚踝处那阴冷的灼痛感陡然加剧!仿佛被那几页纸上透出的怨毒和恐惧所引动!暗红色的血丝纹路在油灯下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它看上你了…”

“它在标记我…它要来找我…”

爷爷的绝笔和阿秀湿冷的警告,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

屋外,浓雾死寂。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却透过破败的墙壁,沉沉地压了过来。仿佛整个黑水潭的幽暗和潭底那东西的暴怒怨毒,都锁定了这间小小的草屋。

它知道我上来了。它知道我拿到了爷爷的遗言。它知道我…看到了真相。

它在等。

下一个汛期?不,它等不及了。被爷爷的锚所伤,又被我窥破了巢穴的秘密,那暴怒的邪物,绝不会等到下一个雨季。

它在等我。等这个被它亲手打上烙印的猎物。

我低下头,看着角落那柄沾满墨绿粘液、缠绕着暗红毛发的生铁锚钩。冰冷的金属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爷爷留它在岸上。

他说,带下去,就真成它的食了。

可是,不带下去…就能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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