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而已

文/饺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湖面洒满了细碎的金箔,明闪闪,晃得我眼花。初夏的太阳就已经具有了巨大的威力,我猜,如果我把鞋子脱去,挽起裤脚,踩进湖水里,应该是温热温热的。

我转头观察一下四周,一个游客也没有,好得很。独自拥有这么大的自然空间可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所以,在中午时间段,我连续来这里一周了。

我从包里掏出一根烟,自顾自抽起来,刚学的,我不太会抽烟,只知道当烟头点燃,小火星忽明忽暗,很有意思。当烟雾从嘴巴里喷出,我会想象我的灵魂也随着抽离出去。

日子很寡淡,就像这支烟,我并没有觉得它给我带来什么快感,只是活了大半辈子,我还没抽过烟。如果此时,旁边有人经过,或许会诧异,一个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穿着皱巴巴的亚麻套装,在这吞云吐雾,画面非常不和谐。

麻将当里的丽华,每天都叼支烟,动作娴熟得好像从出生她就很会似的。哪天她嘴里没叼烟,你反而感觉不习惯。

我三十岁的时候,有个女同事,总把眼线拖得老长,喜欢穿V领紧身上衣,下面配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工作间隙,她会去楼梯间抽烟,跟几个男同事一起,可真抚媚啊,抽烟于她而言,就像一件配饰,为她的性感做了加持。

而我,此刻的我,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女人,脸上连润肤乳也没抹,皱纹与雀斑肉眼可见,腮帮两坨肉鼓鼓的,嘴角下垂,这个老实本份的形象与香烟实在不搭调。

就在这个月,我突然觉得没意思。生活没意思,每天日常没意思,曾经做过的一切没意思,即将发生的也没意思。这话也没法对别人说,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在生活。老钱家房贷还没还清,两口子正琢磨周末去超市兼职。秋羽逢人就说她后悔二胎,本来老大高考完就能享福的,现在弄出个小的还在读小学。杨老师更愁,上个月查出了肺癌,眼见着一天天枯萎。

至于我,可能是更年期激素的影响,我觉得很躁动,将老未老,却不想顺从地认老。回头想想,我花了十几年读书,又花了几十年工作,期间还拉扯大一个孩子,似乎经历了许多,可是为什么如此不满足呢?

现阶段的我,那种不满足感,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阶段来的更强烈?我很慌,巴不得每天发生一点大事,这样我就没时间沉浸在这种不满足中。于是,我学会了抽烟,我想尝试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也许抽烟能带来思考,让我捋清楚思绪,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微信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闺蜜吴佳。我赶紧把烟头用脚踩灭,又捡了起来握在手里。

“念如啊,我有个同学想组个乐队,你不是会尤克里里吗?你可以加入啊。”

“你别开我玩笑了,我那个尤克里里都好几年没摸了,本来技术也不咋滴,早就手生咯。”我赶紧回绝。

“你这个人哦,孩子上大学了,你现在又不上班,反正有时间,干嘛不去试试?”

按照我的性格,我肯定是不得参加的,年轻就有点社恐,更别说这个年纪,还是觉得独处舒服一些。

但就那么一瞬间,我看见被烟灰染黑的掌心,内心一动,对,为什么不尝试改变一下?既然一直不满足于当前的生活,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做一次不同于以往的决定。

“那…….好吧,什么时候去见面聊一下?”

吴佳估计也没想到我如此痛快答应了,愣了几秒说:“好,我来联系一下,咱们约个时间一起喝个咖啡。”

(二)

周日天气格外晴朗,一大早温度就上来了,靠窗的屋子里都被照得亮堂堂。我站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琢磨着要不要涂点粉底液呢,又担心脸上的褶子卡粉出洋相。老张摊着肚皮,靠在沙发上,双脚搭在茶几上一摇一晃,边刷手机边调侃:“你这去相亲啊,多少年没见你这么臭美了,还戴个破草帽呢!我告你啊,孩子大了,要脸了,你可别在外面犯二五。”

他这人就这样,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就没好听过,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也没见他夸过谁,不是这个不好,就是那个不行。好像就他最厉害似的,可我觉着,他最厉害的就是他那张嘴。

也就在谈恋爱追我的时候,他夸过我,说我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过日子的好姑娘。是啊,然后我就跟着他过了二十几年的日子,白开水般的日子,不,是开水般的日子。我喜欢看书,他说我装文化人;我写日记,他说我矫情;我学尤克里里,他说我吃饱了撑的慌;我喜欢插花,他说浪费钱,放几天就枯萎了。所以,除了第一年的情人节,他从未给我送过花,说过日子来点实在的更好。

后来,我实在起来,在阳台养花,盆栽,有土有光有水就开花,养得好不会死,每年都开,划算的很。那时候总想着,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等孩子大了就离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孩子现在大了,已经去外地上大学,可是离婚的勇气似乎在岁月地流逝中消磨殆尽。我需要一个借口,偶尔在他对我指手画脚的时候,我默默地想。

(三)

走进咖啡店,一股焦香味扑面而来,我不自觉用力嗅了嗅。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泡在咖啡店里,听着慵懒的爵士乐,跟好友边喝咖啡边聊天,对未来各种畅想,那时候可真美好!

“念如,这里!”吴佳站起来向我挥挥手。

“这是我同学秦海洋,也就是乐队带头人。他高中就是合唱团的,那可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呐!”吴佳性格很好,特别喜欢夸人,跟她在一起,会自我感觉良好,这也是我们能够相处二十年原因之一。

“女士你好呀!先坐,看看喝点什么?”秦海洋个头不高,看得出来自我管理做得不错。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通常都大腹便便,一身汗臭味儿,油腻得很。而他,戴着一副金边眼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胳膊上有肌肉线条。

我没有什么男性朋友,结婚后,除了工作上的需要,跟男性几乎没多少接触。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让我头疼了十几年,我不想主动去招惹什么男性自找麻烦。因此,面对秦海洋,我有些不自在。

我在靠着吴佳的位置坐了下来,点了一杯澳白,学会喝咖啡后,这就一直是我的最爱。我喜欢它小小的杯量,口味却有大大的含金量。萃取时间短,咖啡味馥郁醇厚,加入少量牛奶做融合,丝滑香浓。

“哟,这是遇上知音了。”吴佳两手一拍,笑了起来。

我看见秦海洋面前也放着一个小玻璃杯,里面的咖啡已经喝了一半,但看得出也是澳白。

“对了,听吴佳说,你可是个文艺女青年啊,什么都会。”秦海洋双手握住咖啡杯,目光看起来很真诚。

“这个年纪,不好再叫文艺女青年了吧?我自学过尤克里里,水平很一般,但是我愿意加入乐队试试看。”话一出口,我看到吴佳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诧异,我自己也有些惊讶,平常我肯定要自谦几句,推脱几下,而今天的我,似乎很果断。我内心似乎有东西在苏醒,曾经说得那些废话真虚伪,简直是浪费生命。

“太棒了,如果有时间的话,喝完咖啡就去我们的场地看看。我租了一间小教室,我们就在那里排练。”秦海洋似乎有点小激动,一口喝掉剩下的咖啡。

(四)

就这样,我加入了一个名叫“梦想家”的乐队,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去重新练习尤克里里,随着音乐节拍去扫弦的时候,特别过瘾,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只感受到有节奏的心跳,这颗心脏似乎从未如此热烈过。我出发去教室前,总会在镜子前流连,认真涂抹粉底液,用褐色的眉笔轻轻勾勒眉毛轮廓,我感到自己重新绽放了!我黄褐色的眼珠变亮了,出现了近些年少见的神采,就连脸上的雀斑都显得鲜活起来,一道道皱纹仿佛隐藏着风景。

我们正在排练《小城夏天》,吴佳利用居委会资源,为我们争取了社区演出的机会。当我穿着演出统一服装白体恤,戴着牛仔鸭舌帽对着镜子在家练习弹唱时,老张走到我面前,故意戴上一副耳机,嫌弃地丢下一句:“吵死人了,都要老太婆了,还疯疯癫癫瞎折腾。”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画面回到了小学二年级。班级排练合唱歌曲《二小放牛郎》,需要选一男一女两名主唱。这次活动非常重要,会去人民大会堂汇演。于是老师百分之二百的重视,让同学们一个个上讲台试唱。轮到我的时候,我激动得手心都沁出了汗,我从小爱唱歌,可是在父亲严厉的管教下,我从来不敢主动表现自己。歌声一出,老师立马拍着讲台选定了我。当我站在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放声歌唱时,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我尽情释放着自己的天赋,闪闪发光!

演出结束后,老师找到父亲,想要推荐我去当地艺术团练习声乐,不过需要占用休息时间以及缴纳一定费用。父亲母亲都是车间工人,三班倒,根本没时间,没精力,也没财力送我去培训。于是,父亲叮嘱我:别在学校出风头,唱歌跳舞这些都不是正经路子,我应该沉下心来好好学习才是。

我调整了呼吸,更加投入地练琴,活了近五十年,我想,我不需要再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横加阻拦,如果有,我选择忽略,我现在只想弹弹唱唱,在音乐中找到归属感。

秦海洋经常约我喝咖啡,每次点我们都喜欢的澳白。他说他捡到宝了,没想到,我又能弹又能唱。内心深处,我是渴望他的夸赞的,我也喜欢和他一起排练参加活动,参加乐队以后,我对生活有了期待,我品尝到了做自己的滋味。我开始思考:也许,正是因为长久以来,我压抑了自己本性,没有活畅快,才会产生那种不满足感。而秦海洋的出现给予我改变的机会,让我拥有了不一样的生活。

吴佳告诉我,秦海洋家庭背景很好,工作也是普通人羡慕的,所以他早早就把俩孩子送出国读书,妻子一直在国外陪读,他俩聚少离多,但却成全了秦海洋的爱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空间去追寻年轻时的梦想。

我不想去揣测吴佳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不是在提醒我什么。但我会把自己想象成秦海洋的妻子,如果我一个人在国外照顾俩孩子的生活起居,会不会孤独?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心生怨怼?婚姻就像一场骗局,骗女性入局,然后用家庭困住她,用儿女绑架她,让她们心甘情愿付出一生,而代价就是失去自我,放弃自由。

(五)

我们的演出很成功,后来又加入两名新成员,他们带来了更多资源,我们接到了好几个演出。练习之余,我又开始学习剪辑视频,把我们演出视频发布到网上,原来剪辑视频,配音配乐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我沉迷于此。吴佳认识了一个退休的电视台摄影师,我觉得拍视频学习一点摄影技巧很有必要,于是又跟着摄影师学习摄影。

我感到每天都有新的领域等待我推开那扇门,生活怎么可以如此充实而满足呢?满足感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弄丢的,我们总在麻木地应付生活,而不是尽情地体验生活。我们过于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其实生活容错率非常高,半吊子也能加入乐队,小白也能剪辑视频,菜鸟也能玩摄影,只要敢于迈出那个束缚已久的步伐,只要敢于做一次不同于往常的选择,世界之门会为你打开。

我没有跟老张离婚,我每天都在做令自己快乐而满足的事,自得圆满。老张似乎受到了感染,开始坚持跑步了。我觉着,他恐怕也弄丢自己已久,现在尝试找回来未尝不可。而我,已经不需要从别人身上找满足感,因为这是我原本就有的东西。让别人做别人,让自己做自己,力量回到自己手上,生活中似乎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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