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病人们昏昏睡去,三个陪床的女人各自坐在母亲的床尾,悄声的拉着家常。两个重病号的点滴正无声的流入他们体内,混入血液流遍全身,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能战胜体内的恶魔。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那么沧桑的脸,灰黑暗沉,沟壑纵横,花白的头发因为卧床凌乱不堪,偶尔有梦魇中的呻吟。窄窄的过道里添了三张简易床,更显空间的狭小拥挤。
忽然传来嚎啕绝望的哭声,一个女人悄悄出去打探,回来悄声说:“下午车祸的那人死了!唉,年纪还不大,丢下一家老小,可怎么过?”
三个女人唏嘘着想起几个她们听说过的类似的故事,讲到男人死后一家老小的悲凉时,旁边一阵抑制不住的呜咽声,是下午刚挤进来的那个中年男人,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正浇地时就觉得手脚无力,血栓了被送进医院的。一儿一女,幸福的家一下被阴霾笼罩!男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情绪在几个女人的唠叨中失控了!媳妇即可从简易床上爬起来,三个女人一惊赶紧转脸过来,悄声劝解,全然不知道是自己惹的祸!
我有些压抑,看看母亲睡着就悄悄走出病房,楼道里很安静,一张黑色的临时诊床木呆呆的横着。窗前趴着一位老太太,正拔着脖子向太平间的方向看,那里哭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我路过,老太太回头,一脸阴森惋惜的说:“可怜可怜!出车祸了!”她的脸青嘘嘘的,乱乱的白发杂草一样竖着,脸上的沟壑间填满同情和怜悯!我艰难的笑笑说:“阿姨,早点休息吧!”她似乎受宠若惊,竟然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拉住我,“好闺女,我睡了一天,现在睡不着。你是来陪谁的?你妈妈?”我点点头,不情愿的抽出手。她讪讪的笑笑:“你妈有福啊!我闺女要是活着也会来陪我的!”我忽然觉得有点尴尬,似乎做了什么错事!赶紧上去扶住她走向一旁的长凳。她笑笑并没有和我坐的很近,但话匣子却打开了:“前些年闺女出了车祸,车跑了,一直没找着,你都不知道我那闺女多好啊!又好看又知道疼人!可我们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也没救活闺女,老伴儿一口气没上来也走了!就剩下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的心一疼不由得看看她的脸,我以为她此时一定眼含热泪,但没有,她目光呆滞的看着对面的墙,面无表情,似乎生活早已榨干了她的所有哀怨,似乎她讲的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我突然怀疑她是不是“祥林嫂”!“阿姨,你只有一个孩子吗?”她重重的叹口气:“闺女呀,阿姨没本事啊,一个闺女都是抱养的!老天爷不让我有孩子,这就是命啊!”她抬起胳膊揉了揉没有泪的眼睛。“那你这住院……?”我想问她钱的问题和谁照顾她的问题,但没问出口!她似乎明白了,说:“我这病啊好不了了,不知道哪会儿就和他们相聚去了,所以就卖了老房子,盖了间小屋住着,有个侄子想要了我的房子说养我,我才不用呢!他那媳妇我信不着!钱拿在自己手里我才放心!平时生活有低保,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就住几天医院。现在也想开了,什么时候走了就解脱了!我真希望人死了有灵魂,真希望他们父女过来接我一起走。闺女,你说到底有没有?如果有他们怎么不快点来接我呢?呵呵,你看我怎么问起你来,谁又会知道呢?!呵呵!”她干笑几声,自言自语一般,一边说一边抬起枯枝一样的手捋捋花白的头发。枯槁的脸在幽暗的灯光里显得有点恐怖!楼道里除了那张黑色的临时诊床,远处还有两三个人影慢慢徘徊,我不知道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倘若有,那这楼里岂不是会有很多!?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见我不说话,老太太转脸对我笑笑,那笑脸似一张黑色的树皮,张开的嘴里有一颗长长地黑黄的牙!笑容里满似乎带着鄙视。我只觉得后背冷冷的,站起来对她笑笑说:“夜深了,回去吧,别着了凉。”
病房里,女人们都缄了口,歪歪斜斜的睡去,那栓了的男人也睡着了,呼噜声此起彼伏,强弱有序,层次分明,让我想起雨后水池的蛙。似乎刚才的伤心难过已经与他们无关了,也或许是没有力气再相关了!上帝缔造尘世时也算是贴心,每二十四小时的轮回中每个人都有短暂的逃离,不受红尘喜优所扰 ,然后再重生于江湖,继续演绎人间的四季冷暖。
在这样的幻化中,我更佩服医生和护士了,一眼看两个世界的他们依然笑着,是有一颗多么淡定的心!
这里似乎更能体现生死的距离和生命的强弱,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大概就逃不掉人间的喜怒哀乐,得失计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