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屋的石头阶梯一步步走下去,路过晒场的矮墙,经过简易搭建的茅房,再小心翼翼往下走过七八级湿滑的石阶,就有一个很大的园子,中间有一个偌大的水塘,直至现在我才知道她叫头木塘。
这口水塘常年浑浊不清,看不见其中的深浅,每次走过时,我总是胆战心惊,害怕掉到水里沉下去,况且周边颇为荒凉,自然也鲜有人听到求救声。我也从未见过有人在这儿垂钓或捕鱼,也许这是一口荒废已久的鱼塘。每到夏日之际,池塘总有黑黝黝的蝌蚪自由畅泳,伴随着让人讨厌的孑孓。
在头木塘的四周,长着十几棵沙梨树,相传外公外婆在很久很久以前亲手种植,时间要追溯到母亲出生不久。
每年从家乡返回江门之前,成熟的果实挂满了枝头,而母亲必定拎着几个乡村特有的大饲料袋,兴奋地奔到园子,像是要把所有的沙子都摘光。
沙梨树结果并不少,可是长得又高又直,底下的果实没有受到阳光的滋润,味道相对逊色,而长在高处的果实才是母亲的目标。当年母亲的身体还很矫健,双手抓住树干,右脚往上一蹬,左脚踩在树杈上,右脚顺势跃上去,一手扶着树干,轻轻松松就攀爬到树上,这时最好的果实成为了她的囊中之物。有一次,母亲摘沙梨之时,惊扰到一只睡梦的黑蜂,结果那家伙毫不客气蛰到脸上,她只能临时终止任务,找来随身携带的平安膏涂抹,才避免了脸庞肿胀。
我十分惊叹母亲如此厉害的爬树本领,对啊,她从小就在乡村长大,经历过饥荒的年代,抓鱼、插秧、爬树、砍柴,在我们眼中的重活累活,她样样皆能。而我从小在城市的怀抱中成长,以上例举的本领,我一概不行,要说爬树,低矮的龙眼树和荔枝树,我还能勉强爬上去。
每次母亲都要装满两三袋的沙梨和酸梨,才算是凯旋而归,即使我双手竭力提上去,袋子依然纹丝不动。于是我就说笑,这袋子装等的哪是沙梨呀,分明就是满满当当的石头。
从外表来看,沙梨的表皮深褐色的,这颜色让人没有一点儿的食欲,其口感果然和名字般配,汁水少,就像干嚼沙子,味道酸涩,跟甜过初恋的水果相比,完全就是一种叛逆的水果,不招人喜欢,而软糯香甜这类形容词注定与它无缘了。
有时候,沙梨带得太多了,短时间内吃不完容易烂掉,母亲就会把其中个头较小的腌制成酸沙梨,经过一段时间发酵,此时味道更酸涩了,自从我尝试过后,沙梨被我贴上了“不喜欢”的标签,就像香菜一样,无论鼓起勇气尝试多少遍,我都难以接受。
过去,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如此爱吃这种水果,而我爱不来。
老屋的生命渐渐流逝,我曾经仰望星空的院子,被一人多高的一丛丛野草占为已有;我曾经烤火取暖的厨房,顶上的木梁和青瓦、青砖早已坍塌成了废墟;我曾经睡觉的小房间,布满了蜘蛛网和厚厚的尘埃,连小木门都腐朽了。
原来,“相聚离开,都有时候”,世间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如今,我竟然爱上沙梨的味道,每一口都不舍得狼吞虎咽,而是细品慢嚼,让其味道慢慢地融入身体。它们并非世上最好的水果,却拥有独一无二的滋味,特别是处于千万里之外的异乡,这种滋味愈发的强烈。
如今,头木塘已经荒废良久,野草把园子包围了,红褐色的泥泞小道失去了踪迹,石阶爬满了青苔,果子一年又一年成熟,等到秋季、冬季,又掉落到树下的土地,掉落到水塘,成为了小动物的食物。到了夜深人静时分,不必说滴滴的蟋蟀,呱呱的青蛙声,咕咕的牛蛙声响彻了水塘,像是共同演奏一首乡村民谣,让寂静的头木塘又复活了。
末了,在和母亲的闲聊中,头木塘的沙梨树由于荒废已久,全部都被砍掉了,改种了黄皮树。挥一挥手,终究要告别头木塘。
当老屋变为耄耋老人,当沙梨树变为大地的养分,我才想起外公外婆活在了过去,而我们却活在现在和未来。
从头木塘沿着斜坡向下走,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流过,一年四季水都是清澈见底,底部的石头、小鱼、蟛蜞一一可见,就像《小石潭记》所写:“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在溪流有一个较深的水潭,仅有一米多高,但却是我们在夏天的乐园。当天气炎热难耐时,叫上几个小表弟,赤裸着上半身,穿着短裤,摊着石头路,从老屋飞奔下来,就像猴子下山一样兴奋。
扑通——扑通——扑通几下,所有人一头扎进水里,随后把头从水里探出来,头发丝还滴着水,此刻浑身上下都冰凉凉的,在这儿畅游一番,酷热一消而尽。当然打水仗是必备节目,等人毫无防备时,在水下的双臂使劲向上一挥,突然把水泼过去,对方满脸都湿透了,等对方再想还击时,我们早入潜入水底,在背后来个偷袭。
听说小溪常有蚂蟥伤人事件,有的人干完农活赤脚趟过小溪,或其他小孩在这游泳或戏水,被蚂蟥粘附在小腿上或脚背上,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后来无意间看到脚上流淌鲜血,才知道被蚂蟥吸血了。如果用手拔掉蚂蟥,那只能适得其反,最好是用盐水涂抹或用火灼烧。不过,我一次都没遇到过蚂蟥,算是比较幸运罢了。
后记
曾经我很排斥家乡话,从小耳濡目染,我基本都能听懂,但却不愿意学。直至爷爷来我家住了一年多,我才意识到必须要学会讲家乡话。
回乡的意义,看看老人。老人一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