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水河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山后那条河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淹了一个人。

人是在一个清晨,被前往河边抓虾的几个小孩发现的。他们瞧见河上漂浮着一件灰扑扑的衣服,一浮一沉,盯着看了许久,才看清那是一个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孩子们没有太多惊慌,反而觉得这是件多么有趣的事。他们四散跑回家里,告诉家里的大人——“有人淹死在河里啦!”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早晨过去,所有人都知道河里淹死了一个倒霉鬼。

爱八卦的大爷大妈们聚集在了河边,头顶着头窃窃私语着。有习以为常的,有了解内情的,有好奇心旺盛的,唯独没有几个真的心怀惋惜的。更多人在乎的,是这个倒霉鬼到底姓甚名谁,家里是否有亲人,为什么会这样栽在河里。

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准是自杀的,和之前很多丧命在浑水河里的人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投入河水。浑水河这条河,蜿蜒在山后不知多年,里面淹死的灵魂也不计其数。他们多数是自己跳进去的,有不知怎么得了失心疯的,有被生活家庭的担子压垮的,总而言之,对村里人而言,浑水河里出现死去的人,已经让他们见怪不怪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两个人想起,是否应该报警,再把这个可怜人从河里捞起来。于是,聚集在河边的乌合之众才一个一个行动起来,打报警电话,坐着小船到河里去,将死人抬上了岸。

岸上的人们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三十郎当岁,面容还年轻,水糊糊的,泛着青白的光泽,嘴边全是溺水的泡沫。身上是一身粗布的灰衣服,双手紧紧攥着,里头是大把的水草。他好像在生命的最后也挣扎过,但还是没抵抗过湍急的河水。

有人认出他来了,有人说他是“村西头住的那个男的”,有人喊他是“工地里那个抹水泥的”,七嘴八舌说到最后,才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是“王建兴”。

“他还有个媳妇儿呢!”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

“对,还有个儿子呢!虎头虎脑的,看着有点傻……”不知道是谁应和了一句。

于是,就有热心肠的人一路往村西头跑,去找那些人口中的媳妇儿和儿子。王建兴的家是一座不大的砖房,一家三口都挤在一个房间里。他的媳妇儿看着怪漂亮,只是一脸苦相,让人不乐意亲近。听见丈夫死在河里的消息,她站在原地愣了一阵,似乎大脑还没能加载过来这些惊人的信息。直到身旁不知人事的儿子听见来人口中提及父亲的名字,乐呵呵地喊出一句“爸爸”,她才回过神来,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哀嚎。

“建兴——”

警察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浑水河。这里是处远离市区的山村,警车开进这里,也走了好一阵的山路。警察赶到的时候,王建兴的媳妇儿已经满脸呆滞地坐在丈夫的尸体旁边,一边的孩子在抹眼泪,河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根本没给穿警服的人留出多少空隙。警察举着警官证大喊了半天,人群才让出一条道来。

王建兴的身体躺在那儿,两个警察走过去,想做些检查,但刚走近,就被突然跳起来的建兴媳妇拦住了。三十来岁的女人疯了一样地大喊大叫,就是不让人接近她的丈夫。两个力气大的汉子一左一右架着她让到了一边,她仍旧在叫嚷,一直叫到丈夫的尸体被封存在黑色的袋子,再一路运上警车。

她目送警车离开,终于不叫了,再一次缓缓地软倒在地上。

不出两天,王建兴死亡的真相就传到了村里的每个人耳朵里。他是工地的水泥工,收入微薄,勉强能养活一家子。前阵子才跟着工地做了一个活路,三个月的工资,被包工头欠了下来,至今未给。家里头的钱眼见着越来越少了,他要了三次钱,但没得到结果。最后,在一个喝了大酒的感性的夜里,他一路晃到了浑水河边,盯着那一河的水,一头扎了进去。

村子里的人,听完这个故事,或多或少都有点唏嘘。建兴媳妇也听了这个故事,默默了良久。这些天过去,她已经不哭不闹了,看上去像是平静下来。听完这些,她搂着怀里的儿子,转身走了。

几天之后,她带着儿子,出现在了丈夫生前的工地。包工头在她求见了三次之后,终于出来见了她。四十多岁的秃瓢儿看上去眼神不善,她有些瑟缩,但怀里的儿子抓了抓她的头发,她才重新挺直了腰板,干脆利索地伸出手。

“给钱!”

“给钱?——给什么钱?”

“王建兴在你这儿打工的钱,一共六千一百三十二块。”她没啥文化,算不出数来,但这个金额,她记得清楚。

包工头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情。他捻了捻手指,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中华”点上。

“那钱啊,我早就给了啊!他一干完活我可就给了,你可别往我身上赖。”

“胡说八道!”

她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建兴人已经没了,你还要欠着我们这笔钱吗?你让我们怎么活?你还是人吗你!”

她说着,搡了包工头一把,包工头手里的烟掉了,他狠狠骂了一句,一把将赖在他身前的女人推开。

“老子说给了就是给了!王建兴死了是他妈的倒霉,你们一家子的事,关我什么事?”

“你信不信我去告你!”

“行啊,你告。”包工头露出轻蔑的神情,又点燃了一支烟,“我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你有那个钱吗?你有那个水平吗?你要是能告赢,我跪下喊你姑奶奶!”

她挺直的腰板一下子就塌了下去。她什么都不懂,但是知道打官司要钱,也知道她根本没有能力去跟人争斗。她不敢说话了,甚至不敢再抬头看包工头的表情。她拉着孩子的手,默默地转身走了。

村子里又有了新的传言。有人说,那晚王建兴跳河的时候,河边还有人瞧见了。这样的话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两三个人都成了“亲眼看见王建兴跳进河里的人”。从工地回来的建兴媳妇,听见这些传言,又跑去挨个敲那些人家的门。

“你们瞧见了建兴跳下去,为什么不去救他?”

她问得声嘶力竭,这回没抱孩子,她怕小孩吓着。被她问到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支支吾吾了一阵。或许是觉着她问得有道理,但为了不让自己被冠上见死不救的大帽子,他们还是出言辩驳了。

“大伙都不会水,我们要是下去救人,我们不是也淹死了吗?别当我们都是傻子!你们家王建兴死了,是他自己倒霉,跟我们可没关系!”

他们越说越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大,建兴媳妇的腰杆越来越弯。过了半天,她才嗫嚅着又开口:

“那、那你们也可以喊人啊……”

“喊人?那么大老晚了,哪儿还有人?况且,你是从哪儿知道我们没试着喊人?别到时候不识好人心!”

她的腰杆彻底弯了下去。在大门口对着每个挨了她一顿吵嚷的邻里鞠躬道歉,她拖着脚步回了家。

王建兴的尸体被带回来了。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被停放在自家的房子后面,因为被水泡过,似乎更快地开始腐烂了。建兴媳妇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所有钱,也不够给丈夫最简单地下葬。

她的眼圈青黑了,身形消瘦了,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经逐渐感觉失去了希望。年幼的儿子坐在她旁边,也没精打采的。他虽然不知道母亲的愁苦,但感觉得到家里沉闷的气氛和艰苦的生活。

她转头,瞧了儿子一眼。最后,她深深地叹口气,又抱起儿子,挨家挨户地敲响了村民们的门。

“能借我点钱吗?我想给建兴下葬……你们放心,我会还的……”

但是,没人买她的账。

“你拿什么还?你赚钱吗?你自己家都过不下去了,哪来的钱还我们?”

“我可以出去挣钱!等安葬了建兴,我肯定出去挣钱——”

但是,没有人愿意拿真金白银去冒这个险。她敲开了多少扇门,就被多少个人拒之门外。最后,她走完了整个村子,没有筹到一分钱在手里。等最后一家人的门狠狠拍在她的鼻尖前头,天色已经全黑了。她佝偻着脊背,带着儿子,一步一步地走开了。

她没有回家。王建兴的尸体已经烂了,在屋后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儿子的人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到头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她回过神来,眼前横亘着的,是蜿蜒的浑水河。她愣愣地瞧着水流湍急地拍打岸边的石头,环顾四周,此时此刻,这儿没有一个人。

风簌簌地吹来,她觉得有些冷,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恍惚间,她在想,建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冷。

“妈妈!”

身旁的儿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转过脸,看见儿子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她。这些天过去,儿子也瘦了很多,猴儿似的,完全没了过去他父亲还在时的圆润可爱。她蹲下来,盯着儿子面黄肌瘦的小脸,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了很久,直笑到站不起来。

这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和王建兴死去那天穿的几乎一模一样。那件衣服的主人此时正在地里腐烂,很快就要烂得只剩下骨头。到那时候,她也会跟着一起腐烂。

她不笑了,慢慢地站了起来。迎着河对面吹来的簌簌冷风,她下意识抓住了身边儿子的手。

河对面似乎有个人影在对她招手。她定睛看去,看见了王建兴。他的嘴一张一合地动着,在喊她过去。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河水拍打着堤岸,天渐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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