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的感觉
再回来,这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家中老人,也在岁月之中,陡增白丝。
出门在外,总想让自己尽量活得体面些,西装革履在身,衬衣长裤备着。而我焐得有了点臭脚。回到家后,那种自然轻松感便荡漾开来。心想何不去寻一双布鞋,宽缓宽缓自己的脚板?于是便循着老太太的步调在后走着,由她领着我去。远望着前方便是城中心的热街上,她却左拐穿过弄堂,沿着条小路走了几分钟;这才望见了一排卖布鞋拖鞋、日常用品的店铺。环着这儿走过的,没几个年轻人;对于我的出现,反而略显尴尬。这像是一处被人遗忘的旮旯,不,应是年轻人未曾涉及过的地方。
这儿没人吆喝,买东西的进门喊一声:“拿双布鞋,四十一码的。”老板娘站起来,愣了几秒,转身爬梯到货架上去下一双鞋,拎着包装袋沿口递了过来。“试试吧!”紧着又补了一句,“不合脚再给你换。”
老太太接过手,摸着鞋底看结不结实,探着鞋面看细不细致。突然,“换一双,拿布底的,我们不穿胶底的。”老太太说。我没想这么多,只想着穿双布鞋散散脚气,哪知还有这分别。
老板娘又沿着梯再往上爬,找了找才丢下一双布底布鞋。老太太直接拾起来,让我试鞋。“合适。”我刚一穿上就激动地说。这双鞋给我的舒适感,让我觉着就像穿了哪吒的风轮,脚下直灌风凉爽极了。
一问价十五,我望着老太太,心想着她该是会讲价的吧,我先不急着付钱。但僵持了几秒,她像没什么反应,不像在菜市场买菜那样、急切地一阵讨价还价。
我爽快地结清了钱,慢慢踱出店外,老太太指瞧着说:“还挺合适的嘛。”
穿着布鞋回家的路上,好奇心驱使我开始注意起行人的鞋子:小白鞋裸着脚踝,高帮球鞋上留着袜边,漆亮的皮鞋连着束脚黑裤……再走着,眼睛看乏了。突然乍现一双布鞋,再往上一双宽口的布裤;抬起头,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正蹒跚在前、踽踽独行着;身体应还算硬朗,那一种自然向老的状态,着实让我有所艳羡。我悄悄走近他身后,抻出我左脚,看看是不是同一款。而这也巧了,千篇一律的布鞋,谁又能一眼就认出不同呢?
回了家,把布鞋脱下,平展展放在鞋架上。
已近傍晚,霞光满天,再出门时,脚板还贴着一双拖鞋,鞋架上的布鞋还犹豫着要不要取下。若说穿布鞋是舒适感,那要是穿拖鞋上街又是什么感觉呢?我反倒平添了一份跃跃欲试的兴致。
我趿拉着拖鞋,还是放不开地小步子悠悠迈着。
竟没有一个人异样地看过我,一直都是我自己尴尬地稍稍缩脚。
我想这就是家园,这就是故乡的魅力吧。它在这里养育着你长大,这里的人都大方包容你的缺点、不会放大。没人嫌弃你竟穿着拖鞋如此不得体;偶遇见同你一般穿着拖鞋的人,你们相视一笑,只这般自然闲散。在故乡,再不用刻意暴露自己的优点了,只用稍作讲究,以一副自然轻松的状态迎逢就好。
这些年,我只顾着在外面让自己活得尽量体面,却总是让自己在人后浑身疲惫、自我哀嚎。童年时穿着背心裤衩子光脚丫,顶着寸头毫不避讳地跑着嗨着,这种感觉在我懂事后就忘了。渐渐地我开始裹住自己,用鲜亮的衣裤装饰自己,烫染头发想让自己利落,一番精心打扮后,才稍稍从容地圆滑处事。
而现在,我穿着拖鞋,在故乡亲人跟前自然地趿拉着。我珍惜,也恋念这种感觉。因为我知道,当我又一次踏上离乡之途时,我必然又是西装革履,再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