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哥哥,大我两岁。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整个童年都没有穿过新衣服,我穿的衣服都是哥哥穿不了的旧衣服。可气的是我长高的速度永远比哥哥慢两年,妈妈说:“穷孩子命贱,穿旧衣,好养活。”
那年岁初,春寒料峭。哥哥吃完一碗汤圆,抹了一把嘴角,对我说:弟弟,我要下山去外面上学了,以后你自己玩。
我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错愕的看着哥哥,头一回对“外面”这个神秘词产生了联想,外面是个什么地方?
爸妈偶尔会带哥哥去镇上赶集,不仅如此,哥哥还去过县城、看见过火车。我想象中的外面的世界都是从哥哥那里听来的。方圆五里地范围内的小乡村就是我幼年时代的全世界,入学之前,我好像还没有跨出过那个小世界,唯一一次出去是因为发高烧生病了,爸爸背着我下山到镇上去打针。烧的迷迷糊糊,我也没什么印像了,我只模糊记得带着口罩的医生和卫生所里消毒水的味道。哥哥常带我爬上山顶,登高远望,他指着远处说:看!那里就是东峰镇,那里就是建瓯市,福州是在这个方向,厦门在南边。哥哥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方位,指着北方说:那里是北京!
几天后,春雷轰响,天空中飘落着绵绵细雨。一辆五十铃货车停在村口马路上,哥哥入学的日子终于到来。
妈妈抱着用蛇皮麻袋装着的棉被,爸爸扛着木箱子和一袋大米,哥哥背着妈妈缝制的新书包走在他们中间。和风细雨中,入学新生和学生家长忙碌着往敞篷货车车厢上堆放行李,不断的往车厢上爬。
而我,举着一把黑旧的破雨伞站在雨中,心慌慌的看着他们忙碌着,我想他们一定是出去干一件大事。
货车司机发动了引擎,车轮底下的排气管冒着白色的青烟。
突然,我失控了!我冲到人群中,双手揪住爸爸的衣角,我央求爸爸:我要跟你去!我一定跟你去,我就是要去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爸爸肩膀上扛着木箱子,低下头来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他头发上的雨水滴落到我脸上:你去凑什么热闹!赶紧给我滚回家去!
我紧紧抱住爸爸的大腿不松手,他无法爬上车,一脚把我踢到路边的水坑里。我坐在水坑边上嚎啕大哭,雨伞被风刮到田里去了,我浑身上下湿通透,可我仍然不死心,我铁了心就是要跟着爸爸去看一眼哥哥上学的学校长什么样。我抹掉泪水,咬着嘴唇,从地上爬了起来,趁着爸爸不备一个冲刺就爬上了车厢,悄悄躲在人缝中间。我以为我能一直躲到汽车开动也不会被发现,可我还是被一个大嘴婆娘给举报了。爸爸发现了我在车上,怒火中烧,揪起我的衣领就把我丢下车去。
我又坐在水坑边上嚎啕大哭,又伤心又愤怒又不甘心,眼看着汽车马上就要开动了,我心急如焚。在这成败旦夕之际,我一猫腰滚入车底下,双手紧紧的抱车轮,我心想:不让我走,你们谁也走不了!(老子就碰瓷了!)
幸好有人及时发现我钻入车底下,急忙去敲打司机车窗,否则我早已经小命不保了。这招果然是压轴的绝招,我躲在车底下死活都不愿出来,几十号人马就这样活活被我拦下陪着我淋雨,车里车外的人都在看我们家的笑话。我爸爸承受着巨大压力,终于他妥协了,他怒气冲冲地把我从车底下拖了出来,扇了我两耳光,又揪起我的衣领把我丢到车厢上去。
车门从外面被反锁,发动机重新启动,大局已定!这场战争我赢了!
两副脸颊火辣辣的疼,我的心确在美滋滋的笑着,我终于可以去看外面了,我也终于可以和他们去外面干大事了!去外面看一眼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哥哥用他的口水抹在我红肿的脸颊上,他说这样可以消肿。
汽车停下的时候,雨也停了,我的头发和衣服也慢慢被体温烘干。当我跳下车厢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那里的人都是我没见过的,那里有更多的房子,更宽的马路,有百货商店,有红砖绿瓦铁门围墙组成的学校,有卖煎饼的摊子,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十分的新鲜。也许爸爸也发现了,带着我出去走一趟也没什么损失,他给我买了一块煎饼作为补偿。
我牵着爸爸的手走在这片新鲜的土地上,一句话不说,脸上的疼痛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充斥着新鲜感,而那种新鲜感不是用“开心”两个字就能简单概括的。
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是长在基因里的天性。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冒着挨揍的风险、冒着生命危险不顾一切的要出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要问一个五岁的孩子为什么那么执着一定要去看看外面,他肯定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他就是要去,宁死也要去,这是骨子里头无法阻挡的天性。
值得吗?值!即使是承受十个耳光的疼痛也换不来见识未知世界的新鲜感!
我们在追逐理想的道路上渐行渐远,长在骨头里的天性渐渐被磨灭殆尽,大多数人选择一辈子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终老死去,外面的世界再精彩都与你无关!
我从噩梦中突然惊醒,我睁开双眼,原来我还没死,我不是一只即将被煮死的青蛙,我要逃出热水,跳回阴凉的深渊涧洞,去练就蛤蟆神功,再去吃那天鹅肉!
再有一个多月,我就能品尝上浪迹天涯的滋味了,想想,都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