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落入凡间的星辰
又是噩梦。这是第几个难眠的夜晚了啊。我在昏沉里试图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闹钟的模样,却是徒然。便又闭上重眼,在思绪里勉强想着,刚刚到底梦见了什么。这会子又全都追不回了。
似乎是一群老同学相聚,人人败落不成样子。想必是昨天碰见了两个过去的朋友,梦里又有所映照了。我同那两个朋友在小炒下座,点了几个菜样,开始了不咸不淡的话题,偶尔的轻笑点缀气氛。回去路上我浮现出更多同他们的交际,似历历在目,又已经触不可及了。好像《百年孤独》那个无比芜杂的开头。
越是想去,更多的事就涌来,已经不关乎那两人了,童年的、大学的、高中的。这些连续不断的画面,就是我所度过的人生。想起《1Q84》里描述了主人公人生最初的记忆,是母亲正在解开胸衣,同另一个男人偷情。
我的最初记忆又是怎样的呢。我在努力追想里听见一阵嘈杂的磨地声,那是还不会走路的我坐在学步车上兴奋滑行时所发出的声音。想必那天是我第一次坐在这种物什上,我能体会到当时的兴奋,却不知道这是基于我的想象还是那刻的体验。这段记忆只有几秒,我往前滑行,看见了暗淡下来的天空,粗糙的白麻花地面和屋顶的一角。
如此戛然而止,像《四百击》的结尾。
其实我还有一段更早的记忆,是小学那会第一次走进爷爷奶奶房间时浮现的,那个房间逼仄、漆暗又阴森。但我不能确定我所浮现的记忆是真实的,甚至这很可能是基于奶奶的描述而产生的想象。
奶奶说,我出生不久后发了高烧,怎么都没有看好。
我想,这或许是因为父母和长辈们没有经验,抑或是那时候家里的条件太差,就医困难。我生于90年代,农村里的一切都还相当落后。就我们家门前钻了一口井来说,我合理推断那会子或许我们家还都是在吃井水。
于是爷爷把我抱去,用冬大衣盖着我,让我趴在他的肚皮上。奶奶说,那会我已经不行了,是爷爷没有放弃,我就这样躺了三天三夜,后来得以痊愈。
奶奶提起过这段经历几次,然后语重心长地念叨来,你都还记得这些事吗。
她是要我不可忘记这样的恩典。
按照我对自家方言的理解,三天三夜只是虚指,表达过程很久,或许只是一个晚上。普通话没办法很好表现出方言里的这种特殊含义。
我从母亲那证实了这件事,但我从未想过去了解具体的细节。那是怎样的季节,家里怎样的行动。我竟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想来是这件事的奇迹性超过了现实的范畴,以至于我仍然有所怀疑。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身后有烛火在闪动,在这或明或暗里,我看见爷爷低着的叹息又庄凝的脸。我身上盖着黑色的衣服,爷爷嶙峋的手在我周围。而我半闭着眼睛,艰难地呼吸着。
我一直为爷爷那一刻的表情感到不可思议,他沉默着,含杂着希望也含杂着绝望,仿佛他那从来都是重担的人生。在叹息里接受不能接受的,以疲惫的冷静来吃下一份又一份的愁苦。
这便是我自己能想起来的人生最早的两个画面。而从其他渠道了解到的情况,我几乎毫无印象。比如家里有两张我幼年的照片,都是还不会走路那会的。我分不清哪张年龄更大些。一张是艺术照,和我的表妹一起照的。每次我看见这张照片,我都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表妹,我俩简直一模一样。我坐在小自行车上瞪大眼睛,长着嘴巴呆滞地看向前面。表妹则坐在地上,拿着黄色的破旧塑胶球同我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神。
另一张则是在家门前照的。是用父亲自己的相机。我长大后还见到过这台相机,似乎是八九岁那年。我已经根本无法区分七岁跟十岁有什么差别了。所以我分不清那到底是几岁的记忆。那时的父亲还满有清朗的笑声,他在外婆家的阳台上喊来几个孩子说要给他们拍照。里面的胶片是我和父亲一起去照相馆买的。我还是第一次去。父亲同店长买胶片,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年轻男子,穿着有破洞的发白牛仔裤,里面一件条纹衬衫外面则穿了件淡绿色的长袖。他爽利地从抽屉里拿出东西交给父亲,父亲也微笑着同他道谢,而后带着我离开。这家店早就没有了,现在开在那里的是一家麻辣烫。再之前是汉堡店,再再之前我却不记得了,店去人来,在这沧桑里谁又记得住全部呢。
等我们站齐后,父亲很高兴地喊起口号,照相机却没给他热烈的回应。又试了一次,父亲笑笑遗憾地说,似乎是坏了。我内心大骇,怎么可以坏了!我还未曾用过一次,可惜事实确如父亲所言。我巴望着父亲能拿去修好它,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它已经被抛弃了,独剩残骸,在不知不觉里消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修,或许是之后不久,父亲就大大地变了,很少笑了,也很少搭理我了。一如那张照片上的母亲。那会母亲蹲在井前,扶着几个月大的我。照片很模糊,但母亲笑容满面。她还很年轻,辫子搭在右胸前。她那会才二十三岁,我现在比她大得多。想起她这青春笑容,竟猛然间眼泪不止,她也曾对生活满怀希望,尽管家非常贫穷,她心里还有努力的斗志,因为她手里是希望,前面也是希望。哎,哎。从何时起呢,母亲也不再笑了。她本就瘦小,如今更能见到骨头。是愁苦重重压伤了她,而我只能眼睁睁,无能为力。
想必父亲还拍了许多照片,都没有保留下来,只这两张有它特别的幸运。其他便再没印象,只模糊记得在上幼儿园以前,我都躲在母亲怀里,不曾自己去走,去跑。母亲总是怕,怕我摔倒,怕我太冷,给我穿了一件又一件衣服,里里外外六七件,把我包得走不动路。后来奶奶发现了这事,责骂了她一通。母亲还是不愿改,她太胆小怕事了,也太溺爱我。她的胆小也影响了我,使得我不敢接触外界而蜷缩在她怀里。母亲在人前说受不了我,实际上却很得意和安慰。我一年前曾经辅导过某个母亲,她总说孩子怎么不好,老是闯祸,自己不得不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又粘人,把她累得要死。我听完我盯着她说,其实是你不想放手,是你不想让孩子长大,是你怕失去他们。你是个自私的母亲,你受不了不再被他们需要,所以把孩子压成幼稚的状态。你在操控你的孩子,不是在爱他们。那母亲听完一怔,然后幽幽愁愁走了。
我母亲也不想放手,她想让我需要她,好证明自己的价值。这对我是毁坏,让我不能长大,没有勇气。而这种局面在某一天被打破了,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路过我家门口看见我还被妈妈抱着,顿时指着我哈哈大笑,笑我不知羞。我在恐惧里恼怒,为了不被耻笑慌忙从母亲身上跳下,然后追去打那孩子。男孩叫太阳,强壮、俊勇,我很羡慕他的力气和那充满男子气概的相貌。结果是没打过他,他也没真的还手,我们交换了姓名如此认识了。也透过他,我开始认识全村同龄的孩子。
我们村名为河西,我以前甚困惑,哪有这样简单取名的。直到我看到篇关于日本人取自己姓氏的文章后才了解到取名果真是就地取字的,我脑海里的那些文艺讲究都是浪漫主义的阴魂。且我在某次酒宴上听大舅舅说起过往,在他小时候曾来过河西村,是同外公一起来买鱼。那会并不像现在有条条道路,乃是许多河道,所以他们是撑船来的。我似乎可以想象出画面,毕竟家门前就有条小河一路通往大河去。但我有认知以来,这条河从来没有真正流淌过,都是被各样的垃圾堵塞着,或是其中一段被填平了流不过去,于是一边渐渐干涸,还有一边满是死水在垃圾堆里发臭。终究是不大清楚从前大河流淌到底是怎般模样。不过名为河西倒是其实。
河西村大约三十余户人家,全集中在西边,东边都是一大片的农田。我家坐落在中间位置,我所有的小伙伴都是前边住户的孩子,而我同后面的十来户人家几乎没有交集,对他们也是一无所知。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后面人家的住宅高档一点,是五层高的楼房,而我和其他小伙伴的家都是低矮破旧的两层小民房,大概便是这种差距让我总是不敢靠近那一带吧。
我本想详述村里各户人家的模样,但这过于絮叨,不如就人物展开碰到时再加以描述更为合理一些。
我和太阳的关系变得不错,也认识了他的邻居火山头。火山头这人长得不算好看,椭圆脸,有点婴儿肥。他的性格是首先为自己考虑,有余了才会大大方方,倒不是自私那种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他的身体长得也结实,只是不如太阳那般强壮。我同他的关系时好时坏,跟他吵架算是最多的,相伴的时间也是最久的,因为小学我俩同班。
我已忘了怎样同他认识的,只知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他居然不用去,原因是还比较小,不如在家里再玩半年。我现在知道,真正原因很可能是入园费太贵了。我们村没有富裕的,都是在贫穷里艰难地过活着。
我很羡慕火山头,巴望着父母也和他的父母一样。但父亲却捉弄我,你要去上学了,可没得玩了。
我听见上学就是担忧害怕,很可能是出于未知,加上周围人的坏笑。总之,在我还未准备好的一天早晨,奶奶和母亲把我送去了镇上的一所幼儿园。介绍里我向老师看去,她很高大,留着黄棕色的短发,穿着同样是棕色的短袖。我紧张地拿着还未喝完的豆浆不敢再喝。老师同母亲和奶奶笑谈着什么,我在张望四周之时看见了太阳,我立刻问母亲,我能坐到太阳旁边吗。老师笑着点了点头,我便兴奋地跑去跟他坐在了一起。这时候的太阳很怪,做得端端正正,我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我。而后母亲和奶奶在一抹笑声中离去了,我还正想着学校倒并不坏,有朋友在这。突然之间,老师放下脸指着一个座位对我喝道,你坐那边去。
我怔住了,片刻后小声说,老师你不是跟我母亲说。话还未完,她又对我喝道,坐过去。语气里满是威胁,我只感到危险。于是快快起身坐过去,连落在桌上的豆浆也不敢再去拿。
这个事件成了我内心很深的阴影,使我无法信任人,也不敢接近人,因为他们好像充满善意,面具之下却是可怕的恶意。老师明明含笑着答应,转眼就露出了凶狠的尖牙,是这样虚伪。尽管如今我可以理解她是为了班级的纪律而采取如此做法,但她却不知这样的粗暴和虚假给孩子的伤害有多深。因为孩子的世界是单纯和天真的,她把大人的邪恶带进了孩子的世界里,是极其糟糕且错误的做法。孩子不是大人,而大人已经忘了孩子是怎么样的了,还常常用大人的视角来看待孩子。这就像我只是口渴,只要一口水,你却费尽辛苦要带我去看太平洋,不仅对我毫无益处,还害死了我。
我从成年后开始洞见这些生命里的幽暗深刻影响着我的性格和我所做的决定。我的勇气也丧失殆尽。这些年来真是流尽眼泪。,若非上帝恩典的福音从高天照进我这坐在死荫幽谷里的人,只怕我到如今还在怨恨痛苦里被不断刺透。
次日我闷闷不乐等待放学,老师布置的任务也不想完成。她便说,你这样不乖,妈妈今天就不来接你了。
我没理会她,仍旧枯坐着。这样等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也没有人来。天色在昏黄里暗得可怕,我呆望着门口,想到自己果真被母亲抛弃了吗。在惊恐的阵浪里我连哭都忘了。最后是奶奶走来接我,拉着我的小手带我回去。母亲工作加班,她以为奶奶会去接我。奶奶却以为母亲会去。爷爷和父亲认为这是女人的事。回去后我坐在楼梯口,扶着木质的护栏终于委屈大哭。奶奶说,再哭以后就没人去接你了。我大喊,骗人,妈妈会来接我的。奶奶说,她也不会去的。
我吓得只剩呜咽。在我这样的委屈里,却毫无安慰,还加深了惊慌。
尔后我渐渐熟悉了这个狭窄的幼儿园。外面就是马路,黑白轿车来往横飞。整个学校似乎只有四十来号人,上大课的时候就有两个老师来一起合作。有一次大课,我忘了讲什么,但课上老师见我们很乖给所有人都发了一片山楂片。我从未吃过,酸酸甜甜的让我牙齿难受。但过后还想再尝尝,可惜只有一片。我看见老师把剩下的一包山楂片放在抽屉里,那柜台不高,我稍微垫一下就能够到。而且抽屉打开着。我上课都在看着抽屉,等下课开始喧哗,人群走动混乱,我猛然上前抓过那包山楂片往口袋里塞。那天我穿着黄蓝相间的秋衣。然后我便混进人群里,假装跟人嬉戏。没有人发现我所做的。
兴奋跟着铃声散去了。老师发现了,她皱眉问是谁拿走的。没人说话,我吓得苍白。她便又说,既然没人承认,那只好搜了。
很快就搜到我了,我就坐在第一排第三个位置。当山楂片从我口袋里被掏出,我是低着头发抖。两位老师在商量着我的命运。我的班主任对合作老师说,他偷东西,要不抓给警察吧。另一个老师点点头,拿来套着橘色橡胶的铁链绑在我手上,绑得紧紧的。
我忘了后面事情具体怎样。老师们带我走到门口,说要给我机会,问我意识到错了没有。我狠命点头,又或许是木讷地不知所措。随后她们给我松绑,重新上课。我想她们只是吓唬我,也警戒我,那刻恐惧的感受让我现在都犹记在心。也从此后,我几乎不再吃山楂片了。
此后无事,到学期末那天老师评我为好孩子,送了我一张鲜红色的塑料椅子,这张椅子到现在还在家里用着,只不过颜色渐渐褪成了粉红色,又露着一些白。用了快有二十年了,可真结实。
在我左等右等里等来奶奶。母亲太忙了,大多数都是奶奶来接,爷爷或许有过一两次,父亲就是接了也会自顾自快步地走,根本不管我能不能跟上。并且跟不上还会被骂。所以我讨厌他或者爷爷来接。
路上我兴奋地和奶奶分享老师对我的评语,奶奶却拽着我行路匆匆,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她的脸色阴沉难看,带着焦虑和疲惫。我知趣也没有再说话了,但挣开了她的手独自走着。在垃圾桶旁边捡到了一根烧尽的烟花杖,我拿在手里把玩当着孙悟空。这样,快走到天主堂门口时和父亲不期而遇。他忿忿地快速推着那辆中间有条横杆的老式自行车在砂石路上压过。我赶紧迎上去想和父亲报告好消息,奶奶却只是沉重地盯着父亲,父亲不去看她,看到我跑来时闪过一阵惊慌,似乎是不知怎样面对我。于是啊了一声从我身边掠过了。我立在原地,回头望他那匆匆的背影。那会我心里只有难受,感受到了父亲的冷漠,好像在我面前粗暴地甩上了门,为什么父亲不理会我呢。
剩下的路我只是垂头丧气,用烟花仗四处敲打着地上的石头、半死不活的杂草或是其他什么碍眼的东西。等回到家,烟花仗也已经折了,我就把它高高扔起砸进小河流里溅起大大的水花,我乐了一下是它最后的价值。随后我奔上楼去了后房,母亲不在。但房间七零八乱的,席梦思连同羊毛被子侧翻在地上,衣柜的一边门大开着,里面的衣服胡乱塞着,还有更多的掉在地上。
我们家是遭到洗劫了吗。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这个想法。我转头回望,奶奶在我身后默不作声,她轻轻动嘴像在叹息。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我又扫望了房间一会,再也不剩半点兴奋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奶奶,只和她一同站着,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