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小女孩说,“姨有好饭。”她身上很脏,两只手也许在她会抠鼻子后就没洗过了,而且小小年纪,竟缺了那么多颗牙。
“给小孩不?”
“嗯。”女孩点点头,“姨打巴掌,用大石头。眼神凶。讨厌小孩,但有饭。好怪。”
“因为外人?”莉芙特问,“给小孩饭,收外人的光?”
“可能,可能。”女孩说,“还是好怪,搞不清。好乱。”
“谢啦。给。”莉芙特把说好的手帕交给女孩,作为消息的报酬。
女孩把手帕包在头上,张开漏风的小嘴冲莉芙特一笑。塔石科很流行情报交易,这是他们的传统。
脏兮兮的女孩欲言又止,最后说:“天上的光,天上掉下的饭。听说了。是你外人干的不?”
“对。”
女孩转身欲走,想了想,把手搭到莉芙特胳膊上。
“外人,问你。”
“什么?”
“在听吗?”
“在听啊。”
“别人都不听的。”女孩又对莉芙特笑了笑,赶紧跑了。
莉芙特重新在巷子里蹲下来,对面是一座公用灶间。这个灶间凿在石墙内,顶上有巨大的烟囱,烧的是从地里采来的石壳木外壳。夜铎的居民不能在家中生火,但谁都能去城中心的灶间做饭。这事据说有渊源,以前一次火灾燃遍了好多贫民窟,致使无数人丧生。
在巷子里是看不到炊烟的,只能偶尔瞥见星点的润石光芒。眼下本是泣雨季,多数润石已经变暗,只有一些在几天前碰到不期而至的飓风,还凑巧把润石放到室外的人才有照明。
“主人,”温达说,“我从没听过别人这么说话,太奇怪了。我以前还给一些敏灵造了一座园林呢。”
“我倒觉得没什么奇怪的,那只是街上的小孩。”
“奇怪的是你的说话方式!”温达驳斥。
“我说话咋了?”
“你用的词都很奇怪。你怎么学会的?”
“凭感觉呗。”莉芙特说,“我爱说啥说啥。总之,她说塔氏之光孤儿院里有吃的,别人也是这么讲的。”
“那我们干吗不去?”温达问。
“没人喜欢那个女院长。他们信不过她,说她坏得要死,送吃的只是为了迎合来考察的领导。”
“那恕我还你一句话,主人。你爱吃啥吃啥。”
“对啊。”莉芙特说,“只是……干吗要吃嗟来之食?这有啥难的?”
“吃嗟来之食是不光彩,但肯定死不了人,主人。”
怎奈他是对的。她饿得都使不出大法了,只好当个普通的小乞丐。不过她目前还没行动。
别人都不听的。那莉芙特会听吗?她经常会,是吗?可一个流浪儿干吗要费心去听?
莉芙特站起来,两手往口袋里一插,在摩肩接踵的窄街上闯出一条路,免得有人拍到她或打到她。这里的人爱做一件怪事,他们会用长线把润石串起,需要时再放进钱袋里。她见过的钱都在玻璃球的底部钻了孔,这样就能串成一串了。可是要怎么找出特定的零钱?难道要解开钱串,把钱数出来再装回去?
不管怎样,他们起码还用润石。再往西走,就只用宝石片了。这些碎片有时会裹在玻璃壳里,有时不会,实在容易丢。
每次莉芙特丢了钱,总会被别人吼。他们对钱的态度很离奇,竟会一门心思地扑在一个不能吃的东西上面。不过她觉得,这也许才是他们用润石的理由。他们不会拿一包吃的去换东西,因为钱被吃光后,哪来的什么社会可?
塔氏之光孤儿院造在街角,大门口漆成亮橙色,对着移民区的主街,另一侧则对着一个特别宽的巷口,边上凿了几排座位,形成一个半圆,就如剧场一般,不过中间是隔开的,方便通行。这条巷子很深,却不像某些巷子那么破败,有几座棚屋甚至还有门,回荡在路上的干呕声似乎挺文明的。
流浪儿们告诉她,不要从主街去孤儿院,那是达官贵人的道儿,小孩应该从巷子过去。莉芙特索性走到半圆小剧场的石凳附近——那里坐着一群穿席褂的老人——然后敲了敲门。门上的一块石头涂成金红两色,还刻了字,她看不懂。
有个小伙开门说:“先坐这儿。吃的待会儿就来。”他长着一张大饼脸,莉芙特已经习惯和非同寻常的家伙打交道了。
莉芙特两手叉腰,问他:“要多久?”
“怎么?你还赶着去见人啦?”小伙诘问,随后一笑,“坐好,待会儿给你吃的。”
莉芙特叹了口气,但还是在老人聊天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觉得这些人是从远处的贫民窟里来的,这边的巷口凿成开放的环形,可以吹吹风,还有台阶可以坐。
太阳快下山了,地沟变得越来越暗。夜里可供照明的润石不多,人们可能会比平时早睡觉,这在泣雨季很常见。莉芙特缩着身子坐在一个座位上,温达在则一旁扭动。她死盯着孤儿院可恶的大门和建筑,可恶的肚子又叫了起来。
“那个应门的小子到底有什么毛病?”温达问。
“谁晓得。”莉芙特说,“有些人生来就那样。”她一边在台阶上等,一边听塔石科贫民有说有笑。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走进了巷子,像是个全身裹着黑布的女子。她没有穿地道的席褂,可能是个想要伪装起来隐瞒身份的外国人。
女子哭哭啼啼地牵着一个身材高大,大概十岁出头的孩子,带他来到孤儿院门前,拥他入怀。
男孩在流口水,瞎眼直盯前方。他脑袋上有个疤,已经快好了,但还十分红肿。女子垂头弓背地撇下男孩,男孩只是坐在原地傻瞪眼。莉芙特见多了,在篮子里熟睡的婴儿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有些孩子到了一定岁数,不需要再照顾了,但还不能自理,也没法给家里做事,就只能被送进孤儿院。
“她刚才那是……不要她儿子了?”温达惊恐地问。
“她可能有了别的孩子,快吃不饱饭了。这个孩子她养不起。”莉芙特轻声说着,越说越揪心。她想移开视线,却做不到。
所以她起身朝男孩走去。像亚泽尔的大臣那般有钱的人,对孤儿院的看法往往很清奇。他们总以为那里是个高尚的地方,小孩善良勇敢,劳动时争先恐后,人人都渴望有个家。
可莉芙特经历过,孤儿院收留的儿童其实更像这个男孩,很难照顾,要么老是需要管教,要么头脑糊涂,要么就有暴力倾向。
她很讨厌有钱人对孤儿院的幻想。他们总以为那里充满了欢歌笑语,而不是沮丧、痛苦和烦扰。真是好极了。
她坐到比自己高的男孩身边,对他说了声“嗨”。
男孩眼神呆滞地望着她。现在她能看清他的伤了,他头上有一边已经变秃。
“会没事的。”莉芙特握住男孩的手。
男孩一声不吭。
不久后,孤儿院的大门开了,一个干瘪的妇女露出脸来,仿佛是扫帚亲生的一团冥顽不化的苔藓。她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像是在贫民窟里沾上脏物后要砍去的东西。她的手指骨瘦如柴,莉芙特都以为那是指节掉了后,用树枝粘上去的。
老太两手一叉腰,居然没有弄断骨头。她打量起他们俩,评论说:“一个小痴呆,一个讨白食的。”
“喂!”莉芙特爬起来,“他不是痴呆,就是脑袋撞了一下。”
“我在说你呢,丫头。”老太挨着头上有伤的男孩跪下,啧啧道,“没用的小东西。还以为我看不穿你们的把戏?你们撑不了多久的,走着瞧。”她往后一指,莉芙特刚才见过的小伙走了出来,抓住男孩的胳膊把他领进孤儿院。
莉芙特刚想跟上去,那个树枝手老太就挡在前面,对她说:“只有三顿,想吃的时候就来拿,吃完拉倒。你这样的丫头碰到我算走运的,我还愿意可怜你。”
“啥意思?”莉芙特追问。
“不希望船上有耗子,就没必要去喂。”老太摇摇头,动手关门。
“等等啊!”莉芙特说,“我要找地方睡觉。”
“那你来对地方了。”
“是吗?”
“嗯。天黑以后,这边的石凳一般没人睡。”
“石凳?”莉芙特质问,“你竟然要我睡石凳?”
“哎哟,叫个屁啊,反正天又不会下雨。”老太关上门。
莉芙特唉声叹气地看向温达。片刻后,之前那个小伙打开门,扔给她一大只又厚又糙,中间夹了辣酱的稞莱麦面包卷。
“就没煎饼吗?”莉芙特问小伙,“我得吃——”
小伙二话没说便关了门。莉芙特叹了一声,只好挨着几个老人坐到石凳上,大口吃起了面包卷。这东西不怎么好吃,但热烘烘的,能填肚子。“叫风吹死那个老巫婆。”她边吃边骂。
“别对人家太苛刻,孩子。”一个坐在石凳上的老头突然发话。他穿着黑席褂,但已经把包住脸的部分拨到了后面,露出灰色的小胡子和眉毛。他长着深褐色的皮肤,笑起来特别矍铄。“处理别人的麻烦可是很棘手的。”
“她不该这么小气。”
“她也有爽气的时候。孩子们会围在这儿乞求施舍。”
“那又怎样?孤儿院不就是要干这个吗?”莉芙特边嚼边说,“竟敢让我睡石凳,看我不把她的枕头给偷了。”
“咳,街头小毛贼她见多了,应该早有防备。”
“我这样的她肯定没见过,我可神了。”她低头看了看食物。如果她使出大法,自然又会变饿。
老头笑道:“他们管她叫‘墩姨’,因为她就跟个树墩似的,狂风都吹不倒。我想你占不到她的便宜,小家伙。”他凑近说,“不过我这边有情报,你要是感兴趣,我们就做个交易。”
塔石科人的秘密?莉芙特翻了个白眼。“我可没东西给你。”
“那就占用你一点时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来告诉你该怎么讨墩姨的欢心,这样你没准还能搞到一个床位。怎么样?”
莉芙特对老头挑挑眉。“成交。我无所谓。”
“那我就把秘密说给你听哈。墩姨啊,她有个小小的……嗜好。她在洗钱呢,帮人换润石。给她找个主顾,她就会重赏你。”
“洗钱?”莉芙特问,“以钱换钱有意义吗?”
对方耸耸肩。“她老是遮遮掩掩的,可拼命了,肯定是大手笔。”
“好没劲的秘密。”莉芙特把最后一点面包塞进嘴里。稞莱麦做的东西更像是糊糊,很容易咬烂。
“那你还想回答我的问题吗?”
“要看你的问题有多没劲。”
“好吧。我问你,你觉得自己最像哪个肢体部位?是兢兢业业的手,还是指挥全身的头脑?你觉不觉得自己更像……一条腿?腿支撑着上身,却鲜有人注意。”
“呃,好没劲的问题。”
“哪里,哪里。这问题可关键了。每个人只是一个大整体中的一环,只是城市的有机组成部分。这就是我在构建的哲学理念。”
莉芙特瞅了他一眼。这下倒好,不光有个脾气火爆的墩姨管着孤儿院,外面还有个胡言乱语的怪老头。她掸掸双手。“那我就是鼻子。我身上啥怪玩意儿都有,谁知道会有啥掉下来。”
“嗬……有意思。”
“我没说这话管用啊。”
“是不管用,可你说的是实话,深刻的哲学就是建立在这上面的。”
“那是当然。”莉芙特从石凳上跳下,“虽说和你一起胡扯是很有劲,但我还得去个重要的地儿。”
“你要去吗?”原先还在旁边石凳上盘绕的温达立了起来。
“去啊。”莉芙特说,“我赶着去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