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五,她十三。
那时他们在一个学校念书,他学习好,球也打得好,穿着白色衬衫,高高的个子,干净润朗,光芒四射。
她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他,但从不敢去想,她说这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
她上完了初中就不念了,赋闲家中。他呢,当了小学老师,去到了她家的那个村上的小学。
那年,他二十,她十八。
“是你啊”,他居然认出了她,就在去小学的小路上。风撩起着他的衣袖,他还是那样喜欢穿白衬衫,而她,还是扎着辫子,穿着花棉布做的衣裳。她惊讶,又镇定起来,说,“嗯,是我”,随后只是对他痴痴地望着。
他跑学校跑的更勤了,他跟母亲说,他要住在学校里,方便教孩子。
而她,每个黄昏便等侯在那条小路上。
第二年春天,杜鹃花开的漫山遍野的时,他们走到了一起。
他父母知道了,说门不当户不对,说什么也不同意。
他说,那我搬出去住。
父母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倔强过,只好随他。
她跟他结婚了,婚礼简单。
一间窄小的老房子,几件破旧家具。
日子是过下来了,只是清苦了些,她不在乎,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再苦心里也是甜的。
那是结婚的三个月之后,他跟她说,家里没钱了,教书挣不到几个钱,他要跟村里的几个人一起去云南西双版纳去打工。
那时的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你去吧,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应该也出世了”。她笑着说。
她说这话时,心仿佛在滴血。
他也舍不得她,但也无可奈何。只是每夜每夜的搂着她,搂着她,搂的更紧了。
“等我回来了,就有钱了,我要让你跟儿子过上好日子”。他憨笑着说,笑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涌出来。
他走了。
三个星期后,他写来一封信。
亲爱的梅:
我们分别的时候在夜里,相见的时候在梦里,与你才分别几天,我感觉就像几年一样……你不要担心我,我是要做爸爸的人了,我是注定要回来的,你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信的末尾还写了一首小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她不知道这什么意思,但心不知怎么地酸楚起来,她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坐在床沿上,一遍遍的读信,泪水打湿了信纸,字磨花了。
昏黄的煤油灯下,她写下了一封回信,第二天早晨,天一亮,她匆匆的赶到邮局,寄出去了。
她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钟,她都在想他,只要一想到他的回来,她的脸上便浮现出笑容来。
门前的柿子树上的柿子一天天红彤起来,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一个月后,她收到一封信,当她满心欢喜的拆开时,里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学江出事了”,署名的是他一个村的工友。
她急坏了,写了一封回信,信中便问,出什么事了。她心急如焚,夜里,她辗转反侧,不慎从床上翻下来,她捂着肚子,痛苦的坐在地上呻吟。
她夜夜不寐,他梦见他哭着对她说,“梅,对不起,我走了,你要坚强,要好好的活下去。”她拽着他,不让他走,可是他最终还是走向了那片黑暗。梦醒了,她立刻拭去泪水,又沉沉的睡倒在床上,想再次梦见他,可他,再也不见了,空荡荡的。
信终究是没有等到,她去找他的姐姐,他姐姐哭丧着脸对她说,他死了,被人害死了,尸体已经火化了。他姐姐拿出一个坛子,说,这是他的骨灰。
她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抱着骨灰坛,就像当初她抱着他那样。眼神呆滞,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他家的。
她回到了她和他的家,从镇上买来一件干净的毛巾,包裹着坛子,放在她的枕边,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再分开了。
那一天,她从娘家回来,突然发现坛子不见了,她去问她婆婆,她婆婆指着她的鼻子,是我拿走的,这是我的儿子,为什么要跟在你身边,都是你害的,当初就不应该让你们在一起,你这个扫帚星。她跟她大吵了一架,随后走出了她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来过。
她想到死,一死百了,还干净些,但是她心有不甘,他不能让他在这世上白走这一趟。
她对着她为他立的牌位,哭喊着,“学江,我一定要把我们的儿子生下来,你有后了,你好走吧”。
雨下大了,越下越大,没有一声问候,水就从门槛上漫进来,雷打的惊天动地,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厉害。要是在以前,她都是躲在他背后,如今,再不能够了。
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她快要生了,她找到了她的姐姐。
姐姐为她在菜园子里搭了一块茅草盖的小棚子。
一个礼拜后,在一个静寂的夜晚,她生了,是个男孩。姐姐说,就叫他留留吧,这也是学江唯一留给你的念想了。
她住在那里,整日提心吊胆,晚上有小痞子来灭她的灯,夜里狼叫的震彻山谷。
尽管害怕,但她从不告诉姐姐,只是整日以泪洗面,姐姐平时也很忙,只有在晚上来这里坐一坐,这些她都知道,她从不埋怨,她只道是自己命太苦。
月子做满了,她想她不能去一直住在姐姐家,姐姐仍没有婆家,这样对她不好。有人说,要领养留留,她便回斥过去,我就是去卖血卖肾也要把他养大。她想着不能让留留一辈子没有父亲,所以,她从向她提亲的人中,选了一个面相老实的人,只因为他说他也曾结过婚,从小就是孤儿。
日子像上了发条一样过得紧张,但日子仍是要过下去的。
留留两岁多了,长的跟他父亲像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一样。她把留留带在身边,她笑着跟姐姐说,看到留留,就像看到他一样。
她想要赚钱,让留留读书,将来有用的人。她跟姐姐说她想养一头老母猪,然后下一窝猪仔,卖些猪仔,每年能存点钱,等到留留上学的时候,钱也存的差不多了。只是她想的太天真了,老母猪是养了,下了一窝猪仔却死了,后来,老母猪不知是得了猪瘟还是忧郁,也跟着死了。
她后悔了,那个老实人原来是个懒鬼,什么家务也不做,什么活也不干。
她想出去打工,只有这样,她和留留才有活路。她把留留放在姐姐那里,放在他继父那,她不放心。
“留留,乖乖听你姨的话,我挣到钱了,回来给你买糖吃”。
“恩,阿妈不要太辛苦了,我会好好听姨的话的”,坐在一旁的姐姐看到这一幕也情不自禁地抹起了眼泪。
她走了,走的时候留留还在睡觉,她吻了一下留留的额头,帮他盖好被子,拖着疲倦的身体上了火车。
天冷起来了,东北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了,雪花像数不尽的鹅毛撒在天空里,道路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水龙头冻裂开了,冷峻的出租房里的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窗花。
腊月如期而至,年的味道也越来越浓了。她买了一件新衣服,粉红色的,把自己捯饬了一番,她梳起辫子,刘海下的皱纹也跟着摇曳起来。
她感叹岁月如流水,自己亦是随波逐流的人儿。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像她自己,又是她自己,她对着镜子笑,镜子里的人也对着她笑。
她坐上回家的火车,心情好久没有这样好过了,她说,一切都好起来了,看了,雪化了,春天就要来了。
她回到姐姐家,姐姐看到她,突然跪倒在地,抱着她的大腿痛哭起来。
“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预感到一丝不妙。
“妹子,我对不住你啊,留留......留留给他继父带走了,他威胁我,我好害怕,就让他背回去了”。
“那孩子呢”。她哽咽着从喉咙里努力地挤出这几个字来。
“他继父没几天又回来说,孩子被人偷了,就是那天他们村一个老人去世时被偷的”。
她一下子懵掉了,突然又像清醒过来,窜跑到外面,头发散落着,像是疯了一般,一路跑,一路嚎啕。
姐姐追出去,雪地里只是几片杂乱的脚步,脚步越来越远了,远到不见踪迹。
第二天,姐姐去她和他从前住的地方,门是锁着的了。
她走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去了,一个春天接着一个春天,一个冬天接着一个冬天,她没有再回来。
她没有家了。
如今她又在哪里呢?或是死掉了吧。
写于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四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