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写了十个月了,几乎天天不落,这是一种艰辛却足以令我有些自得的坚持。于是,接近年末时,我试图从初一开始给自己放七天假,歇一歇,也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文字。但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这样的节奏。一周时间,仿佛换了人间,十七年前那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又出现在眼前。我是该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叫苦不迭呢,还是该为我们自己那不长记性的毛病而忧愤不已呢?或者,现在还不到反思这一切的时候。之前我说过,我们有“秋后算账”的做派,却从无“秋后算账”的决心。很多事情,往往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然后,就“水随天去秋无际”,就“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一百年前,当时近不惑的鲁迅贡献出自己初登文坛的第一部小说《狂人日记》时,与其说他是在反抗绝望,倒不如说是在反抗遗忘。现在看来,他提出的问题依然没有完满的回答,甚至,这种期待很可能遥遥无期。
于是,我收回了之前的计划,决心继续不间断地记录下自己每天的心情、感悟、反思、愤怒、困惑、忧虑,乃至绝望。当然,我依然不能放弃阅读。毕竟,按照一般的理解,没有吸收,何来释放。我暗自庆幸,又雄心勃勃。相较于往年,我能摆脱那么多乏味无聊的应酬,又可以为自己整日宅在家里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同时,与很多百无聊赖的人一样,在这无所事事之中,自己还能油然而生出某种“共纾国难”的自豪感。这俨然是一项无本万利的精神投资,何乐而不为呢?可以想见,阅读的时间将无比充裕到令人倍感奢侈。反倒是我自己挺担忧:因为饱食终日,足不出户,穷极无聊之中怕不会迟钝了自己的文字感觉,以至笔端生涩,凑不成篇吧?
结果呢?出乎意料:六天下来,我的文章依然有话可说;反倒是读书的进程却拖沓散漫。文本虽翻阅不少不少,却大多浅尝辄止。按理说,只要习惯使然、时间允许,手不释卷应该并非难事。而反倒是谋篇布局、遣词造句,着实需要无中生有、聚沙成塔,乃至集腋成裘的功夫,断不易徒手夺白刃、破空而来。既如此,对我而言,这几天何以写作容易,而读书竟困难了呢?
细想来,恐怕还在于这“习惯”二字。顾名思义,“习”者,温习、反复也;不断重复强化、刻意练习,才能巩固既有的动作;“惯”者,贯通、维系也;一以贯之、心无旁骛,方能融会贯通、坚持不懈。可见,习惯原本就是一种绝无商榷余地的涵养功夫,乃至修炼原则。其受内心强大克制力、自律性的牢固支配,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这意味着,习惯的养成过程需要适配某种刚性的生活、学习节奏,日积月累、有始有终,且丝毫懈怠马虎不得。可见,当我把读书作为一种习惯时,也就意味着我早已将读书这种行为深深嵌入了自己的生活节奏之中。故自己虽无一日不读书,却更须无一日不如此生活、如此学习,乃至如此思考。否则,精神节奏不适配,则读书效能就会大大降低。平日,虽然我工作繁忙、生活紧张,但读书作为生活的一部分也因此而变得集约、紧凑。彼时之我,在拿起书本的同时,就已经开始盘算该从此书中获取何种养料与启示。但目下则完全不同,这是一种非常态的松弛随意,疫情消息高密度地漫天飞舞。性命攸关,则注意力不可能不有所牵扯,故心思游移、精神放纵,反而难以集中目的、定向提炼。所以,看上去,自己的读书时间很多,但效率却反倒比平日要低。须知一旦意有所属,便意绪难平了。
而与读书习惯之刚硬方正不同,写作首重心灵体验,更类似一种精神自组织系统,他保持着思维与心灵内外世界的持续连接,故其延展范围自可趋于无限。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活动受限也很可能令写作的感受不那么丰富;但与阅读不同的是,书本之外的信息轰炸至少不构成对写作活动的直接干扰。恰恰相反,它们更有可能成为供写作选择的材料。比如说,面对疫情严峻的形势,我们可以通过对众多信息,包括立场迥异的观点的甄别、类比,而形成新的看法或独具个性的审思角度。从而最终将平日的阅读积累内化为一种思想立场与表达效能。至于言说方式,则完全可以借助日常写作活动所习得的话语路径来呈现。毕竟,一篇文章之“新”,只要在新观点、新材料、新方法三方面中达成其一,即可谓与众不同之佳作。所以,对于阅读而言,千篇一律的重复始终是大忌;但对于写作而言,“旧瓶装新酒”的组合变换也不妨有一种有可能令人耳目一新的创意。由此可见,写作一旦通过坚持而变成建构思想的常规传播系统,便有着极强的适应性与丰富的延展性。即使文化积淀不高,生活空间不广,日常交往不多,只要写作者拥有敏锐善感之心,不放弃积极主动的心灵体验,那么,他就仍然有话可说。比如:莫言学历仅仅为小学,而普鲁斯特更是病怏怏地赖在床上就创作出了不朽名著《追忆逝水年华》。这很可能意味着,过去人们常说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未必就是屡试不爽的真理。至少,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读书”,只能算是“下笔”的充分而非必要条件。对于有些作者,甚至作家而言,驰骋于自己的内心,远比驰骋于长空大漠,星空莽原,要自由得多。当然,读书多一些,对于写作而言,毕竟也不算是坏事。
以上感悟,让我对于读书的效用有了一种切身的感悟:如果仅仅为了吸收,而并不着眼于运用的阅读,对写作能力的提高,很可能作用有限。这或许也算是“学以致用”的一个明证吧。可见,在求知的过程中,我们既要“上穷碧落下黄泉”,更要“动手动脚找东西”。表达与沟通,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