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于江汉平原腹地江陵的乡下叫观音档的地方。我是在父亲去世多年以后和兄弟们一道去的。先是弟弟出差荆州时专程跑了一趟。根据父亲生前拉的家常,凭着模糊的记忆去寻找。冒着风雨寻到了父亲的亲友,也在荒野上认出了祖父的坟茔。回家以后便和我们兄弟商量为祖父立碑。这样,次年清明我们四兄弟就踏上了归乡之程。
记得过武汉在丫角的出口处下高速,约摸半小时后就到了观音档。我们先将祖父坟头的墓碑立好,按习俗烧香叩头。办好这一切就去表叔家吃午饭。这里的农家大都是两三层的楼房,其间还有不少联片的平房。亲戚家是三开间的平房,和我们这农村的平房相似。中间是堂屋,用于接待来客。两边的厢房用作卧室。平房边的披屋便是厨房。不远一排低矮的塔建里养有猪和鸭。而房的另一侧是人工开挖的鱼塘。午餐上有表叔亲手烹饪的甲鱼和制作的鱼糕,桌面菜肴丰盛,且味道鲜美。表叔看我们对鱼糕极有兴趣,还特地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份带走。饭后我们在表叔带领下走访了亲友,一直感受着他们的热情。踏着这块土地,父亲和我们讲的幼年故事又让我想起。祖母去世的时候,父亲才八岁。加上祖父吸食鸦片,把家底都变卖空了。无奈之下就帮人雕酒,就是通常说的酿酒。条件是管酒管饭。父亲也随之在这家做事糊口。晚上爷俩就睡在村口的庙里。父亲做事挺卖力,东家也很喜欢。一些不要的旧衣物都送给父亲穿。
父亲的一生简直就是一部苦难史。一个八岁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开始靠劳动养活自己。他的勤奋和吃苦也得到了东家的怜悯。但他又不失孩子的顽皮。有次他干活回来说腰都累断了。东家听罢说道,蛤蟆无颈小孩无腰,你哪有腰呢?父亲闷声不回。第二天又要去割草。父亲把镰刀系在腰后,迟迟没去上工。东家见了问怎么还没走?父亲说我的镰刀丢了,我在找。东家说你的腰上不是镰刀吗?父亲忙说我小孩哪有腰呢!弄得东家只眨巴着眼睛。还有东家把不吃的东西都留给父亲吃,常常还吃不饱。并且嘴里还说小孩子吃的日子还在后头。父亲照旧闷声不说话,在放牛的时候把两头小牛拴在树边。东家看见后问怎么不让小牛吃草,父亲答道小牛吃草的日子在后面呢。东家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给父亲吃的东西多了点。
父亲说,其实东家也是勤俭持家的。有天早上,天色蒙蒙亮。东家见长工吃完饭下地了就来到餐桌上,模糊的看着桌上掉有咸菜,一边骂着这班长工,一边用手抓起来就吃。结果抓了一手鸡屎。他拿起烟杆就去找鸡。看见椅子上有只鸡。他顺手打过去。呯咚一声,结果砸碎了茶壶。原来椅子上并不是鸡。大约在父亲十七岁那年,祖父要让父亲娶一个大他十多岁的女人。父亲决意不干。正好有一支部队在镇上招兵,父亲二话没说就当兵去了。那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就这样他离开了故乡观音档,加入新四军浴血奋战了八年,参加了抗日和解放战争。当父亲把我们四个孩子拉扯成家后又因病去世。他似乎没有享受天伦之乐。这一生总是付出的。
观音档是我生命中忘也忘不了想又想不起的地方。打我记事的时候就常常听到父亲对我们或同别人交谈时提及。其实年幼的我曾去过,那是抱在母亲的怀里。那印象也太模糊了,隐约的就像大海里滴了一滴油珠。然而依旧有点印象迷离的宛若梦。如乘船驶过一片开着莲花的水面。我也曾把这点印象告诉过父母,得到过肯定的答复。只是现在交通便利就不再用渡船了,车子可以直接开到每一户农家。想起父亲不久与人世的那一刻,他用一种渴盼的眼光看着我们说,我死后很想把骨灰葬到湖北老家去,让父老乡亲也知道我还有后代。他那浓厚的思乡之情深深触动着我,不经意间就会撞入我的胸怀。毕竟父亲把我们留给了安徽,在这里扎下我们的根。所以父亲是聪慧的,他只说这样想。他知道我们依然离不开他,每年我们要做清明,过年要上腊坟。遥远的观音档只能在我们的念想里,在适当的时候去祭拜祖父。人生只能如此。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