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的虚实
——《前后赤壁赋》备课随感
都说苏轼在黄州达到了人生思想的与创作的高峰期。在黄州,东坡于醒醉之中悟人生,于山水间寄情怀,其中最令人称道的无非赤壁“两赋一词”。在备课过程中,虽常考虑到应将“两赋一词”当作一个整体来思考苏轼在黄州期间的思想变化过程,但因为教材割裂对待它们,作为教师又不能随意增加学生“负担”,故而时常割裂地教此三章。
今日抄写《后赤壁赋》,又想起几个月前讲《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情景,综合三篇,隐约可以看到苏轼在密集地思考历史、天地、人生的问题,而此三篇虽然从不同侧面作出了回答,但终有一个共同的指向——追究人生虚实、历史虚实,然后作出一个适合自己的人生选择。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临江仙》是对《前后赤壁赋》的呼应,也是反复的追问。是走向出世的“虚空”,还是走向“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的“实境”人生,苏轼一直没有作出决定,但从字里行间,却可以找到一直明显的趋向。
《赤壁赋》中“万顷茫然”、“水光接天”的茫远之境中,东坡听着风过水面的平静与悠然,获得了一种宁静悠长、缥缈深幽的“云林山水”之境,秋江夜月下一片寂寥,故而引发一种思索天地苍茫、宇宙阔达、历史久长而人生渺小短暂的深致情思。绵长的忧思和郁乎苍苍的初秋山水结合在一起,自然而然地论及“渔樵于江诸之上”的隐逸之趣,也从“赤壁山水”中联想到“横槊赋诗”的一世枭雄曹孟德,在历史人生的选择上启迪了思考,也引发了悲叹。是不是应该放浪山水、纵浪大化,该如何安放一颗无法安宁的心?苏轼用了高度哲学的话语来分析“变”与“不变”的道理,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所以此一时彼一时的变化让人生变得丰富而充满意义,看似重复而无异议的流动的时间生命里,苏轼跃然而入,获得了一种超脱的洞见,所以即使稍有“浩浩乎如凭虚御风,飘飘忽如羽化而登仙”的虚空之境,也只是为成篇追求实实在在的人生意义所设置的灵魂之眼,是文章变化气息使然。
相较于前赋平远深邃的秋江夜月图,后赋是一幅高远深幽的初冬秋江之景。从“木叶尽脱,人影在地”的平淡清澈,到“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高险奇崛之境,苏轼着意于开发一种不同寻常的思索方式。有视觉上的“山高月小”、“巉岩”、“栖鹘之危巢”、“冯夷之幽宫”,也有听觉上的“山鸣谷应”、“风起云涌”,后赋所营造的就是奇崛幽深的水墨山水画境,武元直《赤壁图》所描绘的峥嵘岩石、峭拔江岸之景庶几近之。后赋不复与客探讨人生真谛为何,只身攀岩,寂寞而归,如此良夜只能“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凄清寂寥之情远甚于柳宗元的“悄怆幽邃,凄神寒骨”,然而东坡又能迅速地从此般情境中走出来。东坡欲有所往而不知从何而往,欲有所悟而终难言所悟者何,借一玄鹤之化身道士入梦,欲有所点化却未能言之。彼此神秘的答案背后,隐藏着一种对世事深刻的理解——所谓寄情山水,只是一时失意之后盲目的放逐;所谓游于神人境界以获无穷生命,只是暂时追求心安的一种方式。东坡的内心深处,恐怕想要遁于缥缈虚灵之境,而终无可循之径,故而“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最终回归到平常之中,所谓“人生如梦”,不知何者为梦,何者为实,不妨热爱生活一切,真实平淡中发其光辉,终毕生照耀黎庶,这才是东坡的旷达,这才是东坡才能抵达的此岸。
评者认为《后赤壁赋》“神似《南华》”,我读之有一《庄子》的虚灵与深致,又有欧阳修《秋声赋》结尾处“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的孤寂。《庄子·杂篇·徐无鬼》中,借南伯子綦之口说:“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这种士大夫深深地悲伤的情致,不是那种“贫贱时常思富贵,富贵必履危机”的人所能明白的。从这一层来说,庄子、欧阳子、苏子都是悲世之人,都是致情于当世的实在人。
《念奴娇·赤壁怀古》以沖荡天地的波涛写开了千古情怀,然后以周瑜“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豪情写出一种英雄豪气,最后引出“早生华发”的慨叹,读来荡气回肠又苍茫惆怅,相对于《前后赤壁赋》,又宕开别一境界。然而它的写实之处明显多于写虚之处。综看“两赋一词”的虚虚实实,前赋以实在的人生中悟实在的历史存在感,激起一种在变化中寻找生生不息的“变易”之道;后赋一片虚茫之感中笼罩着奇崛的山石峡岸,然后否定了这些虚幻的存在,所以在主旨上还是回归到现实生活之中;一词意境,虽复有忧愁,也为写人生追求的艰难,一于老杜夔州诗的深刻。
禅宗故事中,苏东坡在禅机上往往不敌佛印的机锋,如“一屁过江来”、“眼中是金佛”等,反而告诉我们苏东坡之于人生的热爱使他不能悟的“佛祖西来意”,恰恰体现东坡对于我们的深层价值——其于人生有兴寄,其于生活有热爱,其于尘外有向往,其于人间有深情,其于世事有超脱。这些正是我们所喜爱的丰富开阔的人生追求,不同于空门的冷寂,能有返回到平常琐屑的中欢喜,又能偶尔神游无穷之境适然而返的力量,使我们更爱这悲欣交集的一切。
欧阳修《秋声赋》中感慨:“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有时候我们因为种种烦忧真希望能去此“百忧”与“万事”,明白“力之所不及”“智之所不能”,然后释然自悟,明白“烦恼即是菩提”的精义,但终究不可能参破,最后回归到欢喜忧愁同在的凡尘苦恼中,不妨读背抄写东坡的《前后赤壁赋》,开明心境,继续实实在在的人生,去经历千江万水之途,去感慨千秋万代之情,去充盈而寂寞地活。
景祥于丁酉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