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阵尖锐的、能把人脑子搅碎的金属摩擦声中醒来的。
不是丝竹,不是檐铃,是……一种极其粗糙、毫无韵律可言的噪音。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勉强掀开一条缝。入眼的不是熟悉的拔步床顶繁复的雕花,也不是王府寝殿里那层柔和的、永远恰到好处的光线。是灰扑扑的、低矮的屋顶,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有几处还洇着可疑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劣质煤烟、汗酸、还有……一种陈年的霉味。
这不是我的地方。绝对不是。
“溥英!还赖着?想迟到挨批是不是?” 一个粗嘎的女人声音像破锣一样在门外响起,伴随着不耐烦的拍门板声,“赶紧的!粥都凉透了!”
溥英?是在叫我?我……我是爱新觉罗·溥英!堂堂多罗贝勒!谁敢如此无礼?!一股火气腾地冲上头顶,我想张口呵斥,喉咙却干得发紧,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抽气。身体也沉重得不像话,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在床上。
挣扎着坐起,低头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粗糙得磨皮肤的蓝色工装。手指……这绝不是养尊处优的手,指节粗大,掌心带着薄茧。环顾四周,家徒四壁,唯一称得上家具的是一张摇晃的木桌和两条板凳。桌上,两个粗瓷碗,一个里面是浑浊的、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另一个是……几个黄褐色的、散发着粗粝气息的窝窝头?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饿,是纯粹的恶心。前世王府里,连下等仆役吃的都比这精细百倍!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试图理清这荒谬的处境。破碎的、不属于我的记忆片段强行挤入脑海:溥英,十八岁,国营红星印刷厂学徒工,父母……好像是普通工人,早几年没了?现在住在这叫“筒子楼”的地方,靠厂里发的粮票布票过活。
“劳动”!这个词像烙铁一样烫在记忆里。我浑浑噩噩地被那个叫“李婶”的居委会大妈半推半搡出了门,汇入一群同样穿着蓝布工装、神情麻木或大声谈笑的人流中。印刷厂。巨大的、轰鸣的机器。刺鼻的油墨味。我的“工作”是搬运沉重的铅字版,或者站在流水线旁,把一摞摞印好的纸张码齐。汗,很快浸透了粗糙的工装,黏腻地贴在身上。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腰背像要断掉。旁边一个满脸油墨的汉子大笑着拍我的背:“小蒲,行不行啊?细皮嫩肉的,跟个大姑娘似的!” 他力气很大,拍得我一个趔趄。我本能地想拂开他的手,那动作带着前世养成的矜持与疏离。
“哟呵!还摆谱儿?” 另一个声音带着讥讽,“瞧他刚才那手势,跟旧社会地主老爷似的!资产阶级臭毛病!”
哄笑声响起。我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不是羞愧,是屈辱,是深入骨髓的格格不入。他们不懂,这根本不是什么摆谱,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但解释?谁听?在这个地方,这种习惯本身就是罪过。
夜里,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浑身酸痛。饥饿感像小兽一样啃噬着胃壁。那稀粥和窝头根本无法填满空虚。闭上眼,王府的夜宴却清晰得刺目:温润的玉杯盛着琥珀色的陈酿,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伶人婉转的唱腔绕梁不绝……醒来,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和隔壁婴儿夜啼的哭声。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几乎将我淹没。
更锥心的是那一次。下工路上,路过一个院子。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一群人正把一堆东西往火堆里扔。我下意识地驻足,瞳孔骤缩——那被投入火中的,赫然是线装的古籍!还有几幅卷轴,在火焰中瞬间扭曲焦黑,依稀可见是极好的山水笔意!
“破四旧!彻底砸烂封建余毒!” 一个年轻的声音亢奋地喊着。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那是我祖父收藏的孤本!那画风……是董其昌?!暴殄天物!畜生!我几乎要冲过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个路过的老大爷拽了我一把,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警告:“小伙子,别惹事!快走!” 我被他踉跄着拖走,回头望去,那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文明的碎片,也在我心口烧出一个焦黑的洞。我只能沉默,沉默得像块石头。胃里的窝头翻搅得更厉害了,是酸,是苦,是恨。
饥饿和对“体面”生活一丝残存的渴望,逼得我铤而走险。凭借前世浸淫古玩练就的毒辣眼光,我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废品回收站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被当作破铜烂铁丢弃的……鼻烟壶!青玉质地,内画虽蒙尘,但笔触精细,意境清远,一看就是内务府造办处的精品!它被随意压在一堆锈蚀的铁片下,像蒙尘的明珠。
狂喜攫住了我!这要是放到前世,足以换一座小院!我强作镇定,装作漫不经心地翻检废铁,趁人不备,迅速将那小小的冰凉之物攥入手心,塞进裤兜。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怎么出手?卖给谁?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几条僻静的巷子里乱转,试图寻找一个看起来“懂行”或者“有钱”的面孔。我的紧张、犹豫和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很快引起了一个戴着红袖箍、眼神锐利的中年妇女的注意。
“站住!干什么的?”她几步跨到我面前,上下打量,“鬼鬼祟祟的!兜里揣的什么?拿出来看看!”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投机倒把!封建残余!这两个词足以把我打入深渊!我脑子一片空白,前世应对官场的圆滑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就在我几乎要瘫软时,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拍在我肩膀上,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
“张主任!这小子是我厂里新来的学徒,叫溥英!脑子有点轴,迷路了!” 是厂里那个总爱嘲笑我的老钳工王师傅!他嗓门洪亮,脸上堆着笑,但抓着我的手却像铁钳一样。“还不快跟主任道歉?瞎转悠啥呢!赶紧回厂里干活去!” 他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地把我拉走,对着那妇女点头哈腰,“主任您忙!回头我好好教育他!”
直到走出很远,拐进一条小巷,他才松开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小子找死啊!那玩意儿也敢露白?嫌命长?!” 他眼神复杂地瞪着我裤兜的方向,“赶紧给我藏好了!再敢动歪心思,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劫后余生的虚脱感阵阵袭来。看着王师傅那张布满油污、满是皱纹的脸,我第一次觉得那粗鄙中竟透着一丝……可依靠?或者说,是这冰冷时代里唯一一点真实的暖意?尽管他可能只是为了厂里不出事。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走到工厂巨大的高炉前。通红的铁水在炉膛里翻滚奔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烤化。巨大的标语牌在火光映照下猩红刺眼:“大干快上,赶英超美!”“劳动最光荣!”
我望着那奔涌的铁水,像一条狂暴的、无法抗拒的熔岩之河。它要熔化一切,重塑一切。我的王府,我的锦衣玉食,我的琴棋书画,我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铁水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顷刻间就会化为青烟。口袋里那枚小小的鼻烟壶,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我的大腿。
我掏出它,冰凉的玉石在炉火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手指摩挲着那精细的内画,仿佛还能触摸到前世的温度。但下一刻,我用力地、深深地把它塞进了工装裤最深的、缝在里面的暗袋里。
埋葬吧。
王爷溥英。
从今往后,只有学徒工蒲英(或者溥英?这个姓氏本身就是个定时炸弹)。要活着,就要像这铁水一样,烧掉过去,把自己熔铸成他们需要的样子——哪怕那样子粗粝、滚烫、面目全非。
口号声排山倒海般传来,淹没在铁水的轰鸣中。我站在巨大的阴影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孤独。铜炉暖酒的梦,彻底冷了。这身粗布,是囚衣,也是唯一的铠甲。前路茫茫,唯有铁水奔流,灼热而冰冷。
高炉的铁水在我心里烙下印记后,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齿轮,开始以一种麻木的、却又不得不全神贯注的节奏向前滚动。王爷的魂儿被死死摁在心底最深的暗袋里,和那枚鼻烟壶作伴。我成了“蒲英”——至少口头上,我强迫自己这样应答。声音要洪亮,动作要麻利,眼神要……嗯,像工友王师傅他们那样,直愣愣的,带着点被生活捶打出的粗粝和不耐烦。
劳动是真能改造人,从皮肉开始。搬铅字版,手指被粗糙的铅字边缘磨破、结痂、再磨破,最后成了一层厚厚的、黄黑色的硬壳。腰背的酸痛从最初的撕心裂肺,变成了每日收工后习惯性的沉重,像压着一块磨盘。汗水浸透工装,黏在身上,混合着油墨和铅灰,散发出一股属于“工人阶级”的独特气味。起初闻着作呕,久了,竟也嗅出一丝奇异的踏实感——这是活着的证明,是融入的通行证。
我学着大口吞咽食堂里稀得能当镜子照的菜汤,学着用最粗鄙的俚语回应工友的玩笑(尽管舌头总像打了结),学着在班组学习会上,随着众人挥舞拳头,喊那些滚瓜烂熟却依旧觉得隔膜的口号。眼神放空,盯着墙上的伟人像,脑子里想的可能是王府书房里那方洮河绿砚的温润触感,但脸上,必须是一片“积极接受改造”的虔诚。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带着点黑色幽默。厂里要搞“技术大比武”,还要布置“比学赶帮超”的宣传栏。宣传科的老赵,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瓶底眼镜的老好人,在车间里急得团团转——会写美术字、能画宣传画的青工都被借调走了,剩下的要么字像狗爬,要么只会画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谁能写几个像样的大字?画个像样的齿轮或者高炉也行啊!” 老赵的声音在嘈杂的机器声里显得有点绝望。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那点对“体面”残存的执念作祟,也许仅仅是手痒。我低着头,用沾满油墨的手指,在旁边的废纸板上,飞快地画了个齿轮的草图。线条流畅,结构精准,阴影处理带着点……嗯,前朝工笔的细腻。又随手在旁边写了“自力更生”四个字,下意识地用上了馆阁体的骨架,只是笔锋刻意压得粗硬了些。
“哎!蒲英!你画的?” 老赵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把抢过废纸板,厚厚的镜片后眼睛瞪得溜圆,“字也不错啊!有股子……嗯,劲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坏了!露馅了!正想着怎么圆谎,王师傅的大嗓门插了进来:“老赵,这小子以前家里穷,上过几天私塾描红,瞎琢磨的!能顶用不?” 他边说边给我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有警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就这样,我被“借”到了宣传科。暂时离开了轰鸣的机器和沉重的铅字版,坐在一张相对安静的桌子前,面对的是白纸、毛笔和颜料。握着久违的毛笔,指尖传来一阵微妙的战栗,仿佛握住了失散多年的旧友。铺开纸,蘸满墨,那刻在骨子里的韵律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我死死压着,笔锋刻意顿挫,字形努力向墙上那些粗黑醒目的标语靠拢。画宣传画,画高耸的烟囱,画挥舞铁锤的工人,我逼着自己用最浓烈、最“革命”的色彩,构图追求饱满和力量感,但暗地里,线条的勾勒总忍不住带上前世学画时追求的“骨法用笔”的讲究。
宣传科的日子,像偷来的一小片喘息之地。虽然也要参加各种学习和运动,但至少手指不再被铅字割破,空气里是墨汁和纸张的味道,而不是刺鼻的油墨。老赵人厚道,不怎么管我,只要按时完成任务就行。这给了我一点偷偷“透气”的机会。
厂里的图书馆兼资料室,是个堆满灰尘和旧报纸的角落,平时少有人来。一次去搬旧报纸糊墙报,角落里一堆被水浸过、发黄发脆的旧书刊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被随意捆扎着,等待处理——大概率是送去造纸厂化浆。我蹲下身,手指拂过那些残破的书页。一本线装书残卷的版式、字体……是清中期的刻本!另一本民国期刊的插图,用的是珂罗版印刷……职业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
“老赵,这些……还要吗?”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好奇。
“嗐,破成这样了,早该处理了!就是腾不出手。怎么,你有用?” 老赵头也不抬。
“糊墙报……背面还能用。” 我找了个最安全的理由。
“行行行,你看着弄吧,别耽误正事就成。”
于是,这些被判了死刑的“故纸”,成了我的秘密花园。夜深人静,在宣传科的小隔间里(借口赶工),我小心地摊开那些残页。用自制的简陋工具(米汤、小刀片、毛刷),凭着前世修复古籍的记忆,笨拙地尝试着将它们展平、加固。不是为了收藏(那简直是找死),只是本能地不忍看它们彻底消亡。在这个过程中,我惊异地发现,自己对不同纸张、不同年代印刷技术的细微差别,有着近乎直觉般的敏锐。这份“无用”的技艺,在这个角落里,竟奇异地抚慰着我焦灼的灵魂。
这份“才能”也引来了一个人的注意。陈默,厂里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技术员,据说以前在旧书店干过。他偶然看到我在整理一堆破旧的机械说明书(同样是“故纸”堆里的),其中夹杂着几张清末民初的洋务图纸。他拿起一张,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又很快隐去。
“小蒲,”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这张……是早期蒸汽机的改良图,虽然过时了,但思路有点意思。你……能看出门道?”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含糊道:“陈师傅,我就是看着……线条画得挺规整。” 这是实话,也是掩饰。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但几天后,他抱来一摞厂里积压的、无人能看懂的外文技术资料(大多是俄文和一些更古怪的文字的混杂体),放在我桌上。
“帮忙……整理归类一下。有些图,看着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就当……练练手。别让人知道。”
宣传科的工作让我不再是个纯粹的“怪人”,但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车间的刘麻子,一个总想往上爬的积极分子,看我的眼神就带着刺。
“哟,蒲大画家,又躲清闲呢?” 他常冷不丁地出现在宣传科门口,阴阳怪气,“工人阶级的本色可不能丢啊!这拿笔杆子,容易滋生资产阶级情调!”
我只能赔着笑,心里却像吞了苍蝇。画宣传画,标语写得再革命,也架不住他鸡蛋里挑骨头。一次我画一组工人学习理论的宣传画,为了构图美观,把人物动作处理得稍微带点……嗯,古典人物画的韵律感。刘麻子立刻抓住不放:“瞧瞧!这工人的手势,软绵绵的!像旧社会戏台上的小姐!一点革命者的硬朗劲儿都没有!你这是思想深处有问题!”
我被扣上帽子,拉到车间小组会上“帮助教育”。王师傅抽着旱烟,闷声说了句:“画嘛,看着顺眼就行,上纲上线干啥?” 被刘麻子一句“老同志,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松!”给顶了回去。最后还是老赵出来打圆场,说我“认识深刻,以后注意”,才算勉强过关。但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时刻提醒着我,这暂时的安稳,如同在薄冰上跳舞。
更复杂的是林秀芬。她是装订车间的女工,团支部委员,根正苗红,干活麻利,人也爽利。因为宣传画需要找工人形象参考,我跟她接触多了些。她对我似乎有点好奇,看我画画时眼神很专注,会问一些关于色彩、构图的问题,带着一种朴素的求知欲。她的笑容很干净,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一次下大雨,我没带伞,正犹豫着冲进雨幕,一把旧伞塞到了我手里。
“拿着!别淋病了耽误革命工作!” 是林秀芬,她自己顶着块塑料布就跑进了雨里,辫子甩动着,背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中。握着那把带着体温的旧伞,心里某个角落像被烫了一下。那是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暖意。但下一秒,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是谁?一个藏着前朝魂灵的怪物!我的姓氏,我的过往(尽管是伪造的),一旦暴露,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这点刚冒头的、卑微的暖意,必须掐灭。
日子在油墨、标语、故纸堆的修补、陈默偶尔的“练手”任务、以及躲避刘麻子明枪暗箭和林秀芬无意中投射的阳光中流逝。身体彻底适应了劳作的节奏,甚至有了点力气。手上王爷的细嫩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油墨沁入纹路的黑,和握笔、握刻刀磨出的新茧。它们和搬铅字留下的老茧叠在一起,成了这双手新的“纹章”。
又是一个加班的深夜。巨大的厂房在黑暗中沉睡,只有宣传科的小窗还亮着灯。我在赶一幅庆祝“五一”的大型宣传画。主题是“铁水奔流,钢花怒放”。画布上,通红的铁水占据中心,气势磅礴,四溅的钢花被我处理得如同怒放的红梅——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将内心对“美”的渴望融入革命主题的方式。
最后一笔落下。我放下画笔,退后两步。炉火的炽热仿佛透过画布扑面而来。工装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了不少的小臂。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油彩斑驳,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指关节粗大,掌心是厚厚的老茧。这双手,曾抚过温润的古玉,提过精致的紫毫,执过象征权力的玉如意……如今,它们沾满油墨和颜料,在粗糙的画布上涂抹着时代需要的色彩。
窗外,月光清冷地洒在工厂巨大的轮廓上,高炉的剪影沉默矗立。一种奇异的沉实感,像铅块,缓缓沉入心底。那份属于“王爷”的孤高和怨愤,被这日复一日的劳作、这小心翼翼的藏匿、这粗粝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一点点磨平、压实。我依然怀念王府书房里那一缕沉静的檀香,想念冰裂纹梅瓶里斜插的一枝寒梅的清冷姿态。但那些,真的像一场遥远的旧梦了。
梦醒之后,我站在这片轰鸣的土地上。脚下是坚实的、混合着煤渣和铁屑的土地。空气里是机油和汗水的气味。周围是王师傅粗声大气的吆喝,是老赵絮絮叨叨的叮嘱,是陈默沉默的背影,甚至……是刘麻子那令人厌烦的聒噪。他们,连同这震耳欲聋的机器声,这粗糙却饱含力量的生活本身,像无数看不见的根须,正缓慢而顽强地扎进我这具重生的躯壳深处。
我依然是蒲英。一个藏着秘密、活得战战兢兢的学徒工。但心底那份虚浮的、无根的飘摇感,似乎被这沉甸甸的“活着”本身,压下去了一些。像一粒被狂风卷来的种子,意外落在这片坚硬灼热的土地上,竟然也……开始试着扎根了。尽管前路依然荆棘密布,风暴的阴云似乎从未真正散去。
宣传科的日子,像偷来的一小片晴天。我甚至得了个“厂先进宣传员”的搪瓷缸子,红底白字,摆在桌上,刺眼又带着点荒诞的安慰。靠着那点“画得好”、“字写得有劲”的本事,加上陈默师傅不动声色的庇护,我竟也在这巨大的机器里,找到了一颗勉强容身的螺丝钉位置。和林秀芬之间,维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透明的距离。她依然会对我笑,眼神清澈,偶尔帮我从食堂多打半勺没油星的青菜汤。那把旧伞,我仔细收着,像藏着一点不敢见光的暖意。
心底最深处那个暗袋,鼻烟壶冰冷的轮廓是唯一的慰藉,也是悬顶之剑。夜深人静,偶尔摩挲一下,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能让我短暂地呼吸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空气。我甚至还偷偷藏了几页修复好的、无关政治的旧书残页——一首意境清冷的宋词,一段讲古代造纸术的笔记——用油纸包好,塞在宣传科堆放旧报纸的墙角最深处。那是我的“气眼”,靠着这点微末的文化残片,证明那个“贝勒”的魂灵尚未完全窒息。
陈默师傅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深。有次他递给我一本破损严重的线装《天工开物》插图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厂里接了个任务,要印点‘历史资料’批判用。这图……太模糊,你看着描摹清楚些,线条要硬朗,别带那些‘腐朽’气。” 我心领神会。在描摹那些精巧的古代机械图样时,我努力把笔触压得生硬,但骨子里那份对“器”的敬畏和理解,却无法完全抹杀。陈默看着成品,没说话,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重若千钧。
那场改变一切的风暴,不是从天上刮下来的,而是像地火,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地面。仿佛一夜之间,厂里就冒出了几个臂戴红袖箍、声音比高炉还响亮的年轻人。大字报像白色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所有墙壁。熟悉的名字被打上猩红的叉,曾经威严的厂长被揪出来,挂着“走资派”的牌子,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在震天的口号声中被推搡、殴打。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狂热的、令人窒息的硝烟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个藏着鼻烟壶的位置。
“蒲英!” 一声尖利的呼喊像鞭子抽过来。是刘麻子!他不知何时也戴上了红袖箍,脸上泛着亢奋的油光,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直直钉在我脸上。“群众揭发!你的家庭历史不清不楚!‘溥’这个姓,本身就带着封建余毒的臭气!你跟旧社会的残渣余孽有没有联系?老实交代!”
嗡的一声,脑子一片空白。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暗袋里的鼻烟壶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我的皮肉。我看到林秀芬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我看不懂的挣扎。
批斗的风向很快蔓延。陈默师傅因为“旧书店经历”和“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帽子,首当其冲被揪了出来。他被反剪双手,脖子上挂着一串沉重的废旧铅字,压得他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一个红卫兵小将抡起皮带就要抽下去——
没有时间思考!
身体比脑子更快!
“住手!” 我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刘麻子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
“刘组长!” 我强迫自己迎着那些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我坦白!我有问题!” 我指着陈默,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和“悔恨”,“他……他利用我!用那些封建糟粕的书画腐蚀我的思想!让我帮他偷偷整理那些封资修的黑材料!我……我被他蒙蔽了!我有罪!”
空气死寂了一瞬。陈默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散乱的发丝看向我,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丝了然。随即,他垂下头,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响起:“是……是我腐蚀了他……我有罪……” 他认下了!把所有的“罪责”揽了过去!
皮带最终没有落到陈默身上(至少当时没有),火力瞬间转向了他。而我,作为“被腐蚀但勇于揭发”的“可改造对象”,被勒令写深刻的检查,交代所有“问题”,并随时接受审查。刘麻子得意洋洋,像抓到了猎物的鬣狗。
真正的噩梦是抄家。一队红卫兵冲进了我那间小小的筒子楼房间。翻箱倒柜,一片狼藉。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他们翻动墙角那堆旧报纸的动作。领头的一个小将不耐烦地一脚踢开报纸堆——露出了油纸包的一角!
完了!那几页残篇!
就在他要弯腰去捡的瞬间,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抓起桌上那幅刚画好的、准备上交的巨型伟人画像(画得无比虔诚、光芒万丈),猛地盖在报纸堆上!
“小心画像!别弄脏了!” 我几乎是尖叫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伟大领袖的画像神圣不可侵犯!” 我的手死死按在画像上,手心全是汗,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那小将被我的疯狂举动吓了一跳,看着那幅巨大、崭新的领袖画像,终究没敢再掀开,只是厌恶地啐了一口:“神经病!看好你的封建尾巴!” 转向其他更“有价值”的角落翻找。
风暴的核心并未放过我。陈默被关进了“牛棚”,生死不知。我的检查写了无数遍,永远“认识不够深刻”。刘麻子带着人,三天两头把我从宣传科揪出来,拉到车间空地,开小范围的批斗会,逼我一遍遍“交代”与“封建余孽”的“黑关系”,逼我揭发陈默的“新罪行”。拳脚、辱骂是家常便饭。工装被撕破,脸上挂着淤青。身体上的痛楚尚能忍受,精神上的凌迟和那种被彻底孤立、像瘟疫一样人人避之不及的冰冷,才是真正的炼狱。
最冷的一盆冰水,来自林秀芬。一次批斗会后,我蜷缩在宣传科的角落,嘴角渗血。她悄悄进来,没看我,只是把一叠稿纸放在桌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的……检查稿……掉在车间了。” 我抬起头,看到她飞快地移开目光,那里面没有了清澈,只剩下恐惧和一种让我心碎的疏离。稿纸最上面,是一张折叠的、没署名的纸条。我颤抖着打开,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却像刀子一样刻进我心里:
“蒲英同志:为了革命队伍的纯洁,我必须向组织反映,我曾看到你在废品站附近行为可疑,且……你有时看人的眼神,带着旧社会的影子。希望你彻底坦白,与过去决裂。林秀芬。”
纸条被泪水晕开了一小片,不知是她的,还是我的。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熄灭了。我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碎了,混着血腥味咽了下去。为了自保,她选择了“革命”。我能怪她吗?在这吃人的风暴里?
支撑我没有彻底垮掉的,是王师傅。他总是在人群散去后,像没事人一样,丢给我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窝头,或者一块脏兮兮的擦机器用的棉纱:“擦擦!别他妈跟个死狗似的!” 从不多说一句。还有一次,我被打得狠了,蜷在冰冷的仓库地上,是他半夜偷偷摸进来,塞给我一小瓶刺鼻的跌打药酒,骂骂咧咧:“怂包!挺着!这阵妖风……刮不了一辈子!”
风暴最烈的时候,我被下放到了厂办农场,名义是“劳动改造”。挑粪、锄地、喂猪……比车间更原始的劳作,日晒雨淋。身体疲惫到极点,脑子反而一片空白。王爷的矜贵?早被皮带抽得粉碎。学徒工的挣扎?也在这沉重的农活里磨成了麻木的韧劲。
一次在泥泞的田埂上,我遇到了一个同样被下放的老农,姓关,沉默得像块石头。休息时,他蹲在田头,用树枝在泥地上无意识地画着什么。那线条……那构图……分明是前清宫廷“样式雷”的营造图样痕迹!我心头剧震。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我,没有任何波澜,又低下头,用脚把那图样彻底抹去。那一刻,我明白了,在这片土地上,像我一样藏着过去、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挣扎求生的人,远不止我一个。我们像野草,被践踏,被焚烧,但只要根还在泥里,就等着春风吹又生。
在农场接到陈默师傅病危的消息,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我求爷爷告奶奶,才被允许回厂“见最后一面”。牛棚里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药味。陈默躺在光板床上,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跪在床边,握着他枯柴般的手,喉咙堵得发不出声音。
他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看清是我,浑浊的眼底竟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像即将熄灭的烛火。他嘴唇翕动,我凑近去听,气若游丝:
“活……下来……”
“那……鼻烟……壶……”
“守好……手艺……”
“活下来……才有……以后……”
他的手在我掌心无力地一松,彻底没了气息。没有控诉,没有怨恨,只有一句沉甸甸的嘱托:活下来,守好手艺,才有以后。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这滴泪,为陈默,为那些被碾碎的文化,也为我自己无处安放的魂灵。王爷蒲英彻底死了。学徒工蒲英也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蒲英的躯壳,里面装着陈默的遗言,装着王师傅丢过来的窝头,装着那枚冰冷的鼻烟壶,装着被嚼碎咽下的纸条——还有一丝被野火烧过、深埋地底、等待破土的根须。
风暴渐歇,已是几年之后。像一场漫长的高烧终于退去,留下满目疮痍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我回到了工厂,但宣传科早已物是人非。老赵退休了,刘麻子因为闹得太凶,在后期也栽了跟头,被发配去了更偏远的厂子。我被安排到厂技术资料室,一个更加边缘、却也更加安静的角落。整理那些落满灰尘、混乱不堪的图纸、说明书、外文资料。这工作枯燥,却意外地契合了我骨子里对“秩序”和“物”的理解力。我能从一堆乱纸里迅速分辨出有价值的线索,能看懂那些残缺的、各种语言混杂的图纸。这份不起眼的工作,竟也赢得了新来的技术科长的几分看重。
林秀芬嫁人了,丈夫是另一个车间的工人。偶尔在厂区遇见,彼此只是微微点头,眼神交汇一瞬,便迅速移开。那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种被岁月冲刷后的、淡淡的、无法言说的怅惘。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各自安好,便是晴天。
最大的变化在心里。那个暗袋里的鼻烟壶,我不再需要时常摩挲来确认它的存在。它冰冷坚硬的轮廓,早已融进了我的骨血里,成为一种无声的烙印。陈默那句“活下来……才有以后”成了支撑我呼吸的信念。我开始利用在资料室的便利,结合陈默当年让我“练手”的那些洋务图纸和旧书知识,还有在农场看到的关老汉无意识画下的图样,偷偷整理、归纳一些关于传统工艺与现代技术结合的点滴想法。写在最普通的笔记本上,字迹工整,措辞严谨,不涉及任何“封资修”,只谈“技术改进”和“生产效率”。我知道,这点微末的东西,现在可能一文不值,但就像陈默守护那些图纸一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无声的守护和等待。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我路过城西一片正在修缮的工地。听说这里以前是座破败的大王府邸,如今要改建成少年宫。脚手架林立,工人们正忙着给焕然一新的门楼上漆。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主体建筑基本完工,雕梁画栋被刷上了鲜亮却不失庄重的红漆绿漆,飞檐斗拱在夕阳下勾勒出熟悉的轮廓。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前世王府的影子,只是那气派里,已洗尽了森严的等级,透出一种向所有人敞开的、蓬勃的生气。
一阵清脆的童音传来。循声望去,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几十个孩子正伏在崭新的长桌上,手握毛笔,一笔一画地临摹着。临摹的范本,赫然是我几年前画的那幅“铁水奔流,钢花怒放”的宣传画!只是画风被老师处理得更圆润、更童趣了些。那奔流的铁水,怒放的钢花,在孩子们稚嫩的笔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我静静地站在窗外,看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口袋里,那本厚厚的、写满技术笔记的硬皮笔记本,沉甸甸地贴着胸口。鼻烟壶的冰凉早已化开,变成一种温润的、沉淀在血脉深处的印记。
没有激动,没有感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空旷的平静。铜炉暖酒,是前世一场遥不可及的旧梦。铁水奔流,是今生无法抗拒的洪流。而我,这只被狂风暴雨打落尘埃的旧时燕,终于在时代的断壁残垣间,衔泥叼草,为自己、也为一些必须活下去的东西,筑起了一个小小的、简陋却坚实的新巢。
不再怀念,不再恐惧。
转身,我走出少年宫大门,汇入下班的人流。自行车铃声清脆,工人们的谈笑声粗犷而充满生气。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融进这片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土地上。风里,隐约传来孩子们练习毛笔字的诵读声,稚嫩而清亮,像破土而出的新芽,在这片古老而坚韧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我紧了紧身上的旧工装,步履沉稳,朝着那片属于劳动者的灯火阑珊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