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家娘,是五十多岁从郭庄改嫁给李茂堂的寡妇,大概是一九七四年的事。
郭庄在我们村正北,从北门下正北有二里多地。她有三个儿子,小名叫大豁、二豁、三豁,所以大家都叫她豁家娘。在农村都管有唇腭裂的人叫“豁子”。大豁、二豁嘴唇有没有豁子我没见过,三豁倒是没豁子。
郭庄很小,不足百户。村里没有小学,村里的孩子都在我们村小上学。三豁和我年龄相仿,好像同一级,虽不在一班倒也熟识。三豁细高个,长的也俊朗,他的三个姐姐已经出嫁,三姐嫁给村东张家。两个哥哥没成家,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闯荡了,也有人说到了外面犯事抓起来了,从此以后再没听说他们的消息。豁他娘改嫁的时候,三豁也随娘来到李家,改名叫李长斌。
李茂堂是我家老院前边邻近,按辈分叫他大爷,虽是前后邻居,但不走一个胡同(我记事的时候已从老宅搬出),碰面的机会不多,两家人偶尔碰面就显得特别亲热客气。网站友情链接 http://www.iis7.com/b/yqlj/
茂堂大爷年轻的时候英俊帅气,精明通达,是王官屯“四大精”之一,村里有名的明白人。“四大精”指王金四、李林祥、王芳春、李茂堂四人,有人还联成顺口溜“金四林祥、芳春茂堂”。这四个人中前三位,解放前家境殷实,是地主成分,解放后都成了批斗专政的对象,只有李茂堂成分好,又有点文化,解放初期在巨野田庄供销合作社参加了工作。在那个年代,正式职工家庭也并不富裕,但出门有一身洁净的制服,穿戴的齐整,还能骑一辆自行车,还是令人羡慕的。
那个时候的李茂堂已近六十,清癯高大的老头很有风度。老伴是个病秧子,裹着小脚,走起路来一步三摇,白皙中透着蜡黄,衣着得体,说话斯斯文文,很像电影中大户人家的太太。茂堂每次从田庄回来,知道老嫲嫲又打牌去了,觉得肯定是病情见轻,就很高兴。老两口一辈子从不争吵,算得上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怎奈老太太命薄,还没熬到茂堂退休就撒手走了。
李茂堂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大儿子长明在兖州铁路局工作。二儿子长勉务农,在八队当会计。由于六队、八队的地与郭庄的地都挨边,郭庄的人打米打面、打针看病都是到王官屯来,所以这两个队的人和郭庄的人都熟识。三豁在郭庄姓王,大号印象中可能叫王金军,和我们是一王家,比我还长一辈。豁家娘来我们村里的时候,合辈分的小叔子、老侄子都好给她开一阵子玩笑。那个时候日子过得苦,嘴倒是成天很快活。茂堂家老二长勉见到豁家娘也凑上去闹哄:“豁家娘!豁家娘!信(xin)准(改嫁的意思)啵?”
当时大多数人愚昧守旧,认为改嫁或另娶多少有点老不正经的意味,一般家庭的子女都不支持父母再婚。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很少有再婚的。谁承想没过几天让他爹把豁家娘取来了。弄得长勉好几天没出门,觉得没脸见人,太尴尬了。过后,还真有爷们见了他开他的玩笑:“豁家娘!豁家娘!信准啵?”
豁家娘进门的时候,大概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八队李家胡同里挤满了人。年轻人大都叫茂堂大伯、大爷爷,按规矩侄子给叔叔婶婶能闹,不能给大伯大娘闹。所以,闹媳妇的主力军多是五六十岁叫哥嫂的“荣”字辈的人,从喝完汤就在茂堂家门口一片空宅平地上吸着旱烟或站或榖跻着闲聊,子侄辈守着至亲也不敢给叔叔开玩笑,那不是给自己的父母找卷(骂)吗?一等二等不见这对老鸳鸯来,小孩开始打瞌睡闹着回家,年轻人渐渐离开回家睡觉去了。只有彦峰家爹、荣谦、老贾家爹、彦藏家爹、老牛那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兴趣盎然,一直不忍离去。第二天听说,茂堂领豁家娘到家的时候都快半夜了。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二婚都是晚上进家门,女的进门的时候还要抱着织布的箸,“箸”与“住”谐音,寓意是能长久住下去。据说豁家娘进门的时候也抱着一个箸。三豁去了姐姐家,当时没跟来。
虽然我早就认识豁家娘,但还是好奇,借故找长斌一块玩,去了她家一趟。豁家娘带着老花镜正在堂屋当门的小方桌上糊果子盒,桌子旁边已糊好了一大堆。因为茂堂大爷在供销社有渠道,一般人揽不了这活。豁家娘还和从前一样,花白的头发在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缵,蓬松的向下坠着。以前都是穿着藏青或黑色的大妗褂,绑腿,老年人打扮。现在不同的是穿着件蓝花柳条大襟褂子,和前来串门的人说自己四十九啦!我觉着怎么着也得五十大多。
过了没几年就恢复高考了。知识文化不但有用了,而且还能改变人的一生命运。于是,我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拼命的往高考这个独木桥上挤,读高中、上师范,十六岁就离开了家。三豁有退路,先是去供销社干合同工,后去乡镇企业做业务员,小伙子不几年窜到一米九多。茂堂在家给他盖了三间瓦房,二十出头就娶了媳妇,听说是田庄的闺女,长相也不错。
不几年三豁家就生了一堆孩子,可能是三个。一个院子不但有孩子的哭闹声,有时还夹杂着大人的呵斥声、争吵声、打骂声。三豁是个不大懂营生的人,喜欢虚面子,有大的不吹小的,没啥真能耐,日子过得越来越饥荒,后来媳妇竟然撇下孩子跟人跑了。也许是外边的日子不好过,也许是被人一时迷惑,也许是想孩子了,过了几个月又回来了。
三豁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也不敢给自己长长脸出出气再把媳妇打跑,打跑了也没有本事找到敢接三个孩子的女人。就算是自己家的自行车借给人家骑了骑又还回来了,日子很快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谁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滔天大祸一夜降临。拐他媳妇的男人,不甘心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持土枪闯入三豁家。三豁一开门,“哐嘡”一枪,当场毙命,放到在屋当门了;接着又朝在床上的三豁家媳妇开了一枪。
命案发生后,数十辆警车,上百名警察很快赶到案发地,保护现场,缉拿凶手。半夜里,刺耳的警笛惊动了全村男女老少,大街上黑压压站满了人。追凶到家后,发现凶手已服毒自尽。
三豁成殓的时候,茂唐围着棺材哭着“我的三儿……我的三儿……”
这时,豁家娘过来抓住老头的胳膊就往外拉。
“三儿啥三儿!哭啥!别哭了!前院歇着去!”她不哭,也不让老头哭。
三豁家媳妇伤势不算太重,经抢救脱险,出院后不知所踪。这时候三豁家娘已是年近七十岁的老人。
“早年喪夫,老来丧子,这老嫲嫲的命可是真是苦到家了!”。
“三豁家这三个孩子咋拉拔啊?”。不少的大娘婶子长吁短叹。
一边拉拔三个年幼的孩子,一边伺候着日渐衰老的茂唐大爷。这苦日子,别说七十老太太,就是一般的年轻人也扛不住,可豁家娘做到了。
此后,咱村的集上多了个杂货摊子。针头线脑,袜子拖鞋,童装童帽,豁家娘做起了小本生意。一个人惦着小脚跑十八里路到巨野,再打车去菏泽起货,当天打来回,两头不见天。
我回家的时候,经常在集上见到她。每次见到她,她都是盘腿席地而坐守着摊子。所不同的是,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深,背弯的越来越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
她伺候茂堂活到八九十岁,把三豁的孩子都拉拔成人后,她累了,她要歇歇了。她八十几岁走的,我也没弄清楚。只是听说长明、长勉感念她的恩德,给她买了上好的棺材,按自己老人的标准给她发的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