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想了很久要写的文章,今天是母亲节,就让我写下这篇风干的记忆吧!
外婆出生于1920年,卒于2015年,享年95岁。
看到这一行字,你们一定可以猜出这是一篇回忆亲人的文章了。是的,时间似水一般流失,但总有一些岁月的痕迹像砂石一样沉淀在时光的恒河中。而我今天就像在这恒河畔偶尔驻足,触动了了一些熟悉的景象,分享给你们。如有兴趣,一起来听听时光的旧唱片。
少年记忆中的外婆
我小时候不跟外婆们生活在一个地方,4岁时曾回过一次故乡,但年纪太幼小,对外婆毫无记忆。12岁时被送回了外婆身边,跟她一起生活了三年多,这时候的记忆最深刻。
小时候的我是一个羞怯的小女孩,害怕见陌生人。在不怎么情愿的情况下,被送回故乡,你能够想像我的无助和恐惧吗?陌生的环境让我极度地不安,认准了外婆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从此之后就像尾巴一样紧跟在外婆身后。
那时候外婆也并不年轻了,但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得她是位老人。每日凌晨,我总会被石磨吱吱呀呀的噪音惊醒。睁开眼瞧瞧,天还漆黑一片,只有房前昏暗的油灯下,晃动着外婆和舅舅(有时是阿姨)身影。我知道他们是在磨豆腐,便又在吱吱呀呀的声响中重新睡过去。等我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起床去灶台间,大锅里一般是冒着热气熬着满满一锅的白豆浆,外婆不时地在灶台下添一把柴草,又起身到灶台前搅动一下锅里的豆浆。这种忙碌的身影从此便定格在了我的记忆当中。
外婆家边就有一口水井,水井里的水很满,只要稍微府低身子,就可以用水桶打上满满一桶清亮的井水来。我的日常日常梳洗都是在井边完成的,井水冬暧夏凉,很是舒适。因为喜欢清亮的井水,喜欢轻轻地俯低身子就可以打上水来的感觉,每天早上我总会在井边逗留一段时间,等外婆在厨房里响亮地呼唤我的乳名时,我才会收拾好洗漱用具进屋里去。这时灶台上会摆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我知道那是外婆为我预备的早餐,当然还有一张贴在锅边的玉米饼。家里的其他人早已在我起床之前吃过早餐出外上工去了。我不怎么喜欢吃玉米饼,但是就着香甜的豆浆,也就不怎么抗拒粗糙的玉米饼了。而外婆做的豆浆是此生也喝不厌的,而且那种味道从来不会从另外的豆浆中喝出来。
周末休息或者暑假时,我还会在灶台边继续盯着外婆用卤水点豆腐的过程。外婆会用铜勺将一勺勺的卤水平缓地轻柔地点入豆浆中,慢慢地豆浆便由乳白色变为了淡黄色的水和絮状的豆腐脑的混合体。那是个神奇的变化过程,我也百看不厌。外婆总是能很好地掌握住点卤水的量和那种混合物的凝结程度,到了那个时刻,她总是很果断地把点好卤水的混合物用大号的瓢舀入早已支好的压架上。最后用一块大大的石块压在下豆腐模架上。成型还需要一点时间,外婆这时总是会忙些别的事情,我也会心满意足地观看完整个制作过程安然离开一会。
等外婆再呼唤我时,我知道做好的豆腐要抬到街道边售卖了。我会一边回应着外婆的呼唤一边飞跑着来到她身边。外婆已经套好了扁担,我就和她一起抬着热吞吞的豆腐去街上。那时所谓的街,也就是江南村落里普遍可见的青石板铺就的两米见宽的四五百米的小路,街道两旁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老旧店铺。偶尔碰到镇上的集市,老街平日的沉寂会被过往的路人打破,也才有了一点街的样子。
豆腐卖完,我再去帮外婆把架子和模具抬回来。这时候我的任务就全部完成了,外婆也常常会给我五、六分钱作为奖励。你可别小瞧这五六分的小钱,我积赚三四天,一般就可以到代销店买一本小人书了。整个暑假,我和弟弟就经常这样帮外婆抬豆腐去卖,赚去零用钱买小人书看。日子在外婆的跟前也过得有滋有味。
因为常常跟在外婆的后面,她去小溪洗衣时,我也会尾随她。大大的竹篮装着一家人换洗的脏衣,一根棒槌,一个猪毛刷,一块肥皂就能将衣服洗的干干净净,我觉得惊奇又好玩。赤着脚站在凉凉的溪水里玩水也是我的最爱,外婆放下棒槌,我就拿起它装模作样地学着槌,过了半年一段时间,就学会了自己洗衣服。慢慢地能够帮外婆烧灶火了,学会了擀面条,学会了独自一人去菜地采摘瓜果蔬菜。外婆也常常拜托村里的孩子带我一起去玩,慢慢地那个害羞的小女孩子长成少女了,依然会害怕见到陌生人,但是却学会了许多家务活。在外婆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家庭主妇全部的生活状态,每日不停地忙碌着,难得有一丝空闲,却并没有多少产出。
外婆年轻时的故事
在外婆身边生活了三年多的时间,又离开她去外地读书了。再见她时,她已经七十来岁了,我的记忆里她依然不是衰老的样子。但是已不再似我少年时那般忙碌,舅舅阿姨他们已经成家另过,她和外公住在老屋里清闲了许多。除了洗衣做饭,有更多的时间与我聊这聊那。她的婚姻故事就是那个时候告诉我的。
她说媒人来说媒时,说外公家有多少亩、多少块山,家道殷实。后来不知道她从那里打听到外公家早已家道败落,不再富有,她说啥也不肯出嫁了。可是拗不过家里长辈的意思,婚期最终还是确定了。等到出嫁那天,外婆终于爆发了,拿起柴刀对着嫁妆就开砍了。我为外婆拒婚的勇气而震惊,又对她这样节俭的人舍得砍坏嫁妆感到疑问,于是就自己的疑惑询问她。外婆的回答让我忍俊不禁,她说“我哪里又是真砍了,我只是在房间里对着花橱的支脚砍罢了,花板一块要好多钱,砍坏了,整个柜子就不值钱了。支脚没关系,砍坏了换掉就好了。”外婆说的花橱就是雕花的大柜子,前面四块精雕细琢的花板是柜子的主面,也是整个柜子最值钱的部分。原来外婆还是没有拒婚的勇气。
就这样她嫁给了外公,开始过起清贫辛苦劳作的日子。在这一段时间里,她跟我叙说最多的时外太婆虐待她的事情。家里即便烧了几样菜,她也是很少能吃到,有一碗饭能吃饱就不错了。偶尔因为吃的确实太清淡了,她就到桌上拣点霉干菜吃,太婆就会借机骂她,几乎把筷子戳到了她的脸上。外婆跟我说起这些事情时,依然能感受到她那委屈要落泪的表情。我能想像到1942年时,一个年轻秀丽的年轻女子坐在灶角流泪吃米粥的情形。太婆有时还会因为家事对她棍棒交加,外婆说那时身上经常会被外太婆打的乌青黑紫。我想多是因为家庭贫困,缺衣少食的缘故,日子过得艰难外太婆才如此暴虐儿媳吧。因为在母亲的口中听到的外太婆是个干净整洁,又疼爱孙女的慈祥老太婆。母亲说,农村少有外太婆那样整洁干净的女子,家中永远收拾的一尘不染。我想像不出这样一个自爱的女人为什么会这么暴虐。
外婆说,虽然外太婆对她并不好,但外公对她疼爱有加。从来没有高声骂过她,更别说对她动手了。有时迫于外太婆的淫威,外公也只是躲在家里,假声谩骂外婆,拿着棍棒敲打凳子演戏给太婆听,还嘱咐外婆配合他演戏。从外婆的故事里我知道,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她对自己的婚姻并不失望。
我二十几岁时听外婆讲她二十几岁的故事,让我对婚姻家庭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许这些应该是母亲教给我的道理,外婆却以她自己的经历,让我懂得女人对婚姻应该有自己的主见,应该用头脑处理好夫妻关系,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好。这时候的外婆给我讲得更多的是做人处事的道理。
外婆真正老了的时光
我还记得外公衰老地只能躺在床上时,九十岁的外婆还是每日照顾着外公的饮食起居。我们去看外公时,带去水果蛋糕等适合老年人吃的食物,外婆总是她自己吃一口,就不忘喂外公一口,还向我解释,如果她不喂外公吃东西,外公就不会自己要东西吃了,不会吃东西人的寿命就快到限了。那伤感的情形就像一幅画面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中。外婆以她微弱的信念想尽可能地拉长外公的寿命。
外公已经去世了,外婆被母亲接到家中住了一年多,我记得那时候外婆已经92岁的高龄了。因为住在母亲家中,我们去看外婆更加方便,与外婆相处的机会也多起来。她不怎么爱看电视,她说听不懂电视里的话,父亲就总是看戏曲频道,这样有越剧节目时,她会看的久一些。即使是这样,每次去父母那里,每当我们走到门口刚想敲门时,外婆总是会即时打开门,我们每个人都感到奇怪,问她是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她说她经常坐在餐厅的小椅子上,看着小区门口,看到谁走进来了或者是我们家谁的车开进小区门口了,她都能分辨出来。然后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响起,她就起身开门了。
我们走的时候,她常常会提醒我们谁的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别忘记带回去。我们又是个个感到奇怪,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这个东西是要带回去的。她说,我听你们的谈话知道,那些东西是拿来给家里的,你们进来时手里提的东西是什么,我都有注意到,所以你们走时谁的东西没带,我就知道了。我们真为92岁高龄的外婆的观察能力感到惊奇,我们有兄弟姐妹五人,各个都成家了,加上孩子,父母家总是满屋子的人。她竟然能记得每个人进来时手里拎的是什么东西,而且走时会提醒那个人忘了带什么。我们有时候找不到家中的东西,总是会去问外婆,她总是能从记忆到推的方式帮你找出遗忘的物件。
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她对死亡感到恐惧。当外婆一遍遍地说起人死了最终会变成一捧骨灰时伤感的表情,让我感觉出她对死亡的无奈。有时候她又会告诉我,人老了一点用处也没有,真不应该这么大年纪了还活在世上。我知道外婆不得不直面死亡却又惧怕死亡,那段时间我刚好在看《西藏生死书》,我就宽慰她说,人的一生只是漫漫人生之路的其中的一个阶段,我们这一生所有过得不如意的地方,都可以死亡来做个了结,然后开始新的一生,重新按自己的意愿开始新的人生。死亡的只是我们的肉身,而我们的意愿还可以在下一辈子继续进行。我这种宽慰真的是很无力,主要是看书还不能领悟怎样才能以快乐安祥的心情迎接死亡,自然也不能够对外婆进行更多的临终关怀。这一点始终让我感到遗憾。
外婆已经去世两年了,我的这篇一直想写外婆的文章今天才变成真正的文字。希望那个疼爱我的外婆能够感知我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