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闲话之间, 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 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 叫他评评这个理."
璜大奶奶想在自家嫂子面前显摆而已。
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 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 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 "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 "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 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 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 '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 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 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 '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
呵呵,珍大爷尤其喜欢。哎哟,不好,余之批语唐突可卿矣,掌嘴三下!甲戌冬月下浣。
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 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 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 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 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 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 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 你说我心焦不心焦?
观此一段,尤氏定知金氏来意,先拿话镇住她,聪明。
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 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金氏去后, 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象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 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 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
俗语说“艄公多了打烂船”,诚哉斯言,庸医误事误人。庚辰春四月。
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 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 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 : 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
儿媳生病,倒把公公急得不行,呵呵,换作今日倒还可以理解。而当时礼教森严,雪芹如此描写意味深长,脂批在此也言辞暧昧。庚辰春二月廿六日。
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 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 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 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 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 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 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
中医博大精深。余义父数十载浸淫此道,奈何我愚钝,每读此节皆不知所云,唯囫囵看过,不明其理。今再读之,仍是莫名其妙,他日有闲定当求教义父,以明斯理。庚辰春。
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 "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
家里有太医,甚是可疑,必定显贵之极。庚辰春。
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 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 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
大实话,颇合今之心理疾患之源。读此愈发觉得秦氏之病蹊跷。
这婆子答道: "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
……
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